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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選載(2)

青銅神燈的詛咒 作者:(美)約翰·狄克森·卡爾


次日下午兩點半,在火車站外,發(fā)生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即便這個城市的新鮮事層出不窮,阿拉伯搬運工們和飯店的服務(wù)生們還是對它津津樂道。而且關(guān)于這件事究竟該歸咎于出租車司機,還是亨利·梅利維爾爵士,也有截然相反的意見。

火車站在開羅北部,離市中心路程不算遠,不過到底遠不遠也得視你的交通工具而定。

在這個有軌電車和駱駝們紛呈交錯的城市里,狗兒們、驢子們、小攤小販們和乞丐們加在一塊兒能引起各種各樣的交通堵塞,要是你的馬車車夫不認識路,只能隨波逐流走到哪兒算哪兒的話,那要趕火車可就得起個大早了。

于是,這天下午,一輛出租車嘎吱嘎吱響個不停,沿著沙里努巴帕沙大道一路向北。

這是輛老式的福特轎車,本來的顏色已無人能識了。車頂上捆著兩大一小三個皮箱。

計價表已經(jīng)壞了———至少司機說它壞了。司機是個黑皮膚的小伙子,一臉正氣,水汪汪的黑眼珠,亂糟糟的胡子就像是床墊里斜逸出的絨毛一般。他腦袋上纏著一條臟兮兮的白布,滿腦子都是淘金夢。

總算等來了個乘客。

這位身形碩大、粗壯如桶的紳士,身著亞麻西裝,頭戴一頂巴拿馬式帽子。在被折成碗狀圓弧的帽檐下,鑲邊眼鏡后面那張臉惡狠狠地朝著你,連開羅的乞丐見了也要退避三舍。

他坐姿筆挺,雙臂環(huán)抱,甚是威嚴。旁邊座位上放著一大卷鍍金的剪貼簿。兩樣?xùn)|西的頭部從胸口的衣袋里探出來———一把手柄朝上的長剪刀和一大瓶膠水———于是不難推斷出他在火車上將如何打發(fā)時間。

到這時為止,司機與乘客之間的交談是英語、法語以及任何后者能想起來的阿拉伯語片斷的大雜燴。然后他傾身向前,拍了拍司機的肩膀。

“喔!”矮胖的紳士喊道。

司機咕嚕著,聲音柔如水,甜似蜜,好生諂媚:

“是您在說話嗎,清晨之主?”

“啊哈,”“清晨之主”邪惡地環(huán)顧四周,“咱們這是不是……”他用法語補充道,“正在去火車站的路上?”

“瞧!”司機吶喊著,一只手臂變戲法般地揮舞著,“在您面前的正是火車站,我們的遠征正在繼續(xù),親愛的先生!”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猛踩油門,出租車只用兩個輪子就呼嘯著殺入米丹埃爾—曼哈塔廣場,差點兒沒把這位矮胖紳士的腦瓜從車窗甩出去。盡管抵達車站時五十英里的時速足以使車子撞進售票大廳,司機還是及時懸崖勒馬,在最后一刻踩住了剎車。然后他轉(zhuǎn)過身來,像一只渴望主人夸獎的乖乖狗一樣,眼神里滿是期待。

壯碩的紳士一言不發(fā)。

已然變形的帽子蓋在眼睛上,亨利·梅利維爾爵士緩緩地從車里爬了出來。

“到車站啦,清晨之主!火車站!”

“啊哈,”乘客的聲音像是被掐住脖子般地邈遠,“把我的行李弄下來吧。多少錢?”

司機的笑容是那樣無邪,簡直要把人融化了。

“好先生,可別看那計價表,”他說,“它壞掉了,真是個笑話呀?!?/p>

“我也一樣,”乘客說,“在這該死的國家呆了差不多一個月的結(jié)果。多少錢?”

“對您這樣的好先生———只要五十比索?!?/p>

“五十比索?”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喊道。

他寬闊的臉龐爬上一層怪異的紫色。確實,比起剛才那陣顛簸之后從西裝里滑出來的那條亮紫色領(lǐng)帶,這倒也不算什么。剪刀和膠水半吊在胸袋外頭,H.M.徒勞地用一只手臂夾住剪貼簿,雙手將帽子摁在頭上。

“五十比索,”他喘著,“差不多十先令,就只夠從薩沃伊大陸飯店開到這兒?”

“這不算多,我知道,”出租司機看上去都快因為自己這合理的開價而心碎了,“不多呀,我的清晨之主!不過呢,”他愉快地說,“總該給點小費吧?!?/p>

“聽著!”壯碩的紳士吼道,指著司機的臉,“你以為你是啥玩意兒???”

“您說什么,好先生?”

H.M.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衣服里搜尋著,變出一紙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文,塞進司機手里。臨走前,H.M.要朋友給他弄一份阿拉伯誓詞精選帶回英國。前一晚幾杯威士忌下肚后,這些語言學(xué)家們整出來一疊低劣、猥褻、富含各種侮辱意味的淫詞艷曲,足以把一位穆斯林的靈魂凍個透心涼。

出租司機的面部一陣痙攣,五官全扭成了一團。

“誰?”他指著那張紙。

“你!”H.M.說,又用一只手指戳向他的臉。

“這是我?”

“就是你,”H.M.說,“混球!”

出租司機發(fā)出了嘶啞的叫聲。

“仁慈而悲憫的安拉啊,”他用阿拉伯語哭嚎著,“看看這對我和我全家的羞辱吧!”

他隨即往前一探,如蛇一般迅疾地從H.M.的衣袋里抽出了那長剪刀。

在任何一位來自西方的旁觀者看來,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用那剪刀進行攻擊,但東方的思維就要更為精細和繁復(fù)了。出租司機的目光已經(jīng)———貪婪地———瞄上了H.M.鮮艷的領(lǐng)帶,他微笑著往前一探,靈巧地一揮剪刀,將H.M.的領(lǐng)帶自領(lǐng)結(jié)以下一舉咔嚓了。

“您是要像一頭風(fēng)流成性、始亂終棄的駱駝那樣,”他問道,“賴掉剛才這筆賬么?”

在眼皮底下被公然剪掉領(lǐng)帶,委實是奇恥大辱,更兼對方這一舉動還是蓄意為之,那么不加報復(fù)就實在說不過去了,扇記耳光、踹上一腳都不足以泄憤。

所以H.M.接下來的舉動真可謂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

只見他碩大的左掌迅速出擊,揪住出租司機的領(lǐng)子,然后從衣袋里掏出那管膠水。陷于歇斯底里之中的司機還未反應(yīng)過來之際,厄運便從天而降。

H.M.的神情相當邪惡,他把膠管當成噴槍,直沖司機的左眼噴出一股膠水。隨即,手腕一翻,又精確無誤地把另一股膠水噴進司機的右眼??偠灾?,他把司機抹了個大花臉,看上去就像是佐羅的面具一樣。

“哈!”亨利·梅利維爾爵士笑道,“要錢是吧,嘿?”

隨著司機的雙唇間迸出另一聲凄厲的尖叫,他臉上的圖案也完工了。H.M.將膠水放回衣袋,掏出一張五英鎊的鈔票,像貼郵票一樣,方方正正不偏不倚地粘在司機臉上。與此同時,旁邊閃光燈眨了兩眼,兩家報社的格拉弗萊克斯相機①將這一幕銘刻了下來。

“亨利爵士!”一個激動的女聲。

H.M.轉(zhuǎn)過身來。

他和司機都沒注意到身邊已然圍了一群興致勃勃的旁觀者。給飯店攬客的人,戴著金屬袖章的阿拉伯搬運工們,都紛紛跑出車站,觀眾們從廣場四周蜂擁而來。還有另三輛出租車以及隨后一輛策馬長嘶的四輪馬車也前赴后繼。海倫·洛林小姐擠在六位記者中間招呼著他。

“亨利爵士!我能和你說句話嗎?”

“行啊,小姑娘!沒問題!你想說多少都行。等我一……”他停住了,“我的行李!”他咆哮道,“把我的行李拿回來!拿下來!”

憑良心說,出租司機阿波·歐瓦德的飛速逃竄,倒還真不是因為他貪圖那幾件行李。

很簡單,他那險些失明的雙眼只看到一張實實在在的五英鎊鈔票迎面而來。的確,錢到手的方式是不怎么正式,但既然是粘到了臉上,就意味著所有權(quán)歸他了唄,天經(jīng)地義嘛,阿波·歐瓦德自己說服了自己,于是未等乘客多想,便倉皇驅(qū)車而去。

他稍停了片刻,扔掉剪刀,把一只眼睛上的鈔票展開一角,一換擋,帶著車頂上的三個皮箱嘎吱嘎吱開走了。身后有五十張嘴都在嚷著提醒他這行李———伴隨著H.M.的怒吼———這愈發(fā)令阿波·歐瓦德怒火中燒。

于是他放開方向盤讓車子自生自滅,自己爬上車頂像猴子一樣晃蕩著。他拎起行李時,那五十張嘴都驚叫著發(fā)出警告,但阿波·歐瓦德不以為意。在埃及的藍天下,這光著腿的家伙更顯癲狂了。

扔過來的第一個皮箱被一名阿拉伯搬運工接個正著。第二個不偏不倚,剛巧落在亨利·梅利維爾爵士腳邊(他正處在一種言語無法描摹的狀態(tài)之中)。第三個箱子撞上了車站的外墻,破散開來,襯衫、短襪、鞋子、內(nèi)衣、洗漱用具灑滿了人行道。

“祝你兒子在河里淹死!”阿波·歐瓦德尖叫著,猛地縮回車內(nèi),恰恰來得及避免和一輛送奶的手推車親密接觸。

隨后五分鐘的景象真是不提也罷。

有人———很可能是阿爾戈斯通訊社的———遞給H.M.他那被剪掉的領(lǐng)帶,也有人———很可能是共同新聞社的———遞給他剪貼簿。熱心的阿拉伯搬運工們七手八腳幫著整理破散的皮箱,其后果令人欣慰:至少一套背面鍍銀的刷子和一副金的襯衫鏈扣從此不翼而飛。

這位大人物站在一號月臺上時,總算略松一口氣,他在前往亞歷山大的三小時快車旁,看著面前這位身著灰色旅行外套、棕色雙眸異常迷人的女孩。

“您……您還好吧?”海倫問道。

“老實說,”大人物答道,“不好。但愿不會隨時心臟病發(fā),然后一命嗚呼。摸摸我的脈搏吧?”

那女孩順從地照做了。

“糟透了,”H.M.怏怏不樂,“真是火燒火燎要人命。等我一離開這火焰山般的國家……”

“您是要坐火車去亞歷山大?然后坐飛機回英國?”

“對啊,小姑娘?!?/p>

女孩眼簾低垂。

“其實,”她承認,“我……我讓他們在旅行社給我訂了您身旁的座位。我需要您的建議,亨利爵士,您是唯一能幫上我的人?!?/p>

“那么,好吧!”大人物說,并適度、自嘲地咳嗽了一下。此時旁邊的記者正要拍照,于是他摘下帽子———露出一顆大禿瓢———二目圓睜,作莊嚴勇毅、威武不屈狀,直至閃光燈過后、照相機快門按下為止,然后又搖身變回了普通人。

“你剛才說什么呢,小姑娘?”他提示道。

“您應(yīng)該已經(jīng)從報上獲悉吉爾雷教授的死訊了吧?”

“嗯哼?!?/p>

“以及那盞青銅神燈?”海倫說,“當然,其余墓中出土之物目前都在開羅博物館。但埃及政府將青銅神燈作為紀念品贈予我們了?!?/p>

“青銅神燈”這幾個字眼仿佛帶了電,周遭的記者們頓時又騷動起來。

“打擾一下,海倫小姐?!薄秶H特訊》的記者徑直提問。

海倫轉(zhuǎn)身面對他們。她顯然對這些接踵而至、雖彬彬有禮但卻如章魚觸手般難纏的問題甚為頭痛,正努力保持冷靜、擠出笑臉,裝作這只是一次愉快的小型歡送會而已。

“很抱歉,先生們!”她高聲喊道,踮起腳尖,仿佛是要夠到后排的記者們一樣,“但我無可奉告!火車馬上就要開了!”

抗議聲齊齊響起:

“時間還多著呢,海倫小姐!”

“就是嘛!”

“海倫小姐,再多拍一張就好啦!”

“能否拍張您凝視手中青銅神燈的照片?”

海倫笑得十分生硬:“很抱歉!先生們,青銅神燈在我的行李里面?!?/p>

“您回英國后有何打算,海倫小姐?”

“我要開啟塞文大宅。”

“塞文大宅?它已經(jīng)被封閉了么?”

海倫朝火車的方向略一退步,握住身后頭等車廂的門把手,一個逢迎的記者連忙上前打開門。話題的轉(zhuǎn)向正中她下懷:

“封閉很多年了!”她說,“只有老管家班森在那兒留守,不過我想他會多找些新仆人來的。他……”

“但您的父親還在開羅,對嗎?”

“他隨后就到!他……”

“海倫小姐,那篇關(guān)于您父親身體欠安因而難以啟程的報道所言是否屬實?”

光影交錯的車站內(nèi)驀然寂靜下來,寂靜中帶著幾分緊張和期待,靜得遠方的汽笛聲都能聽到。

“先生們,聽我說!”

“海倫小姐?”

“那是徹頭徹尾的假新聞。你們可以說是我親口所述,我的……我父親安然無恙。羅伯森先生正在照顧他?!?/p>

阿爾戈斯新聞社的記者貌似天真地發(fā)問:

“那即是說,他需要人照顧嘍?”

“我的意思是……”

“他病了嗎,海倫小姐?像那篇報道所說的那樣?”

女孩深吸一口氣,字斟句酌著,懇切的目光掃過人群:

“我再說一次,先生們,你們可以說是從我這兒得到的消息,那報道純屬謊言。所謂陵墓內(nèi)甚至青銅神燈上附有詛咒這種謠言,既愚蠢又惡毒,根本是無稽之談……”

她再次停下,深呼吸。

“你們可以援引我的話,”她繼續(xù),“回到英國后,我最想看到的就是在塞文大宅的閨房。我要把青銅神燈放在壁爐上,我要……至少我要試試……寫篇文章,來詳述這兩年考古探險的經(jīng)歷。當我回到那房間時……”

人群的外沿,一個聲音欣然回應(yīng):

“您永遠無法抵達那個房間,小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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