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說進啊,當然進貨，那種薄被銷得不錯。

于是他與人家簽定合同。

人家要進一百床。

他卻說別進那么多，先進幾十床,看看我們廠的質(zhì)量再說嘛!

人家見他“實在”,對他產(chǎn)生了很好的印象。

其實他是心里沒底，怕自己一下子變不出一百床那么多。

雙方簽定了合同后,他保證一個月后先交十床樣品，并當場主動給了人家一萬元“信譽押金”。

人家也很實在,忙說按常規(guī)不該是這樣的啊!應(yīng)該是我們買方向你交“信譽押金”才對呀!似乎有點兒懷疑他究竟搞沒搞過推銷了。

他笑了，說是他們廠新實行的推銷“舉措”。那一年“舉措”這個詞剛剛在中國人的語匯中被應(yīng)用。人家當然對那一“舉措”欣然接受。

而他采取的是“欲擒故縱”的謀略。如俗話說的——“舍不得兔子套不住狼。”

他第二天立刻起程回家鄉(xiāng)。

他那個縣的農(nóng)村養(yǎng)蠶戶很多，因而有個小蠶絲廠，因而也有個小絲綢廠。但機械老舊,工藝流程落后,效益非常不好。

他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了些絲,買了些絲綢邊角料,動員起了一切親朋關(guān)系為他趕制樣品。親朋們不信他,他就拿出合同給大家看。合同是較有說服力的,親朋們見他言之鑿鑿,信誓旦旦,也就都愿起早貪黑地幫他了。唯他母親不太愿幫他?！爸獌耗^母?！彼赣H認為他異想天開,不如一心撲實喂好幾口豬。因此他還跟他母親大發(fā)脾氣。最后連他母親也不得不承擔了“定額”。那些日子,他對他的“產(chǎn)品”質(zhì)量檢驗得非常嚴格。絲綢顏色的搭配,綢塊形狀的大小剪法,針角的疏密,一一監(jiān)督,事必躬親。誰該返工,面孔一板，六親不認。鬧得他親姐將他預(yù)付的二十元手工錢扔在他臉上,哭哭啼啼,而他姐夫捋胳膊挽袖子要揍他……

一個月后,他帶著兩個大包袱,又出現(xiàn)在那家大賓館里。

人家一見貨,大出所料地問：“原來是絲綢的呀？”

僅這一問,問得他暗自心驚肉跳,惴惴地反問：“絲綢的……不比布的強么？色澤鮮艷,手感也光滑呀？”

人家皺眉道：“好當然還是絲綢的好，也怪咱們當時彼此都沒談清楚,現(xiàn)在可怎么論價呢？”

他說：“合同上寫著啊,原價唄?！?/p>

“原價？……沒問題,太沒問題了!”

人家喜笑顏開了。

他虛驚一場，也喜笑顏開了。但剛才嚇出的一身冷汗順著后背往下淌。

人家又問：“怎么這么柔？這么輕？”

他說內(nèi)里是絲綿的。

“還是絲綿的？”

人家似乎有點兒不信。

“真是絲綿的!我怎么會騙您呢？”

他就要動手拆條縫,扯出來讓人家檢驗。

“不必不必!這么細的針角你可別給我拆。我信就是了!”

人家不但當場還了他一萬元“信譽押金”,還欲再與他簽一份進貨合同。

他說：“別急別急,咱們清一把,續(xù)一把。向我們廠訂貨的多,我先將剩下的四十床被按期給您送來。再簽下一份合同也不遲。”

當場還給他的一萬元,加上第二天付給他的一千美元,再加上預(yù)付給他的兩萬元,使他覺得自己當時就已經(jīng)是一個富人了似的。

他的“信譽押金”回收到了他所預(yù)測的“利息”。

接了人家的預(yù)付款,又有合同從心理上壓迫著,再靠動員起親朋中的女人們趕制一批“產(chǎn)品”是不行了,人手太少了，被逼著非辦起一個廠不可了!

他的廠就是在這種非辦不可的情況之下“誕生”的。

中國的某些大小“資本家”或曰“企業(yè)主”,在他們成功以后,往往是不太諱言他們成功過程中的小狡猾和小奸詐的。往往不必你細問,他們的話匣子一旦對你打開,就會“竹筒倒豆子”般娓娓道來。他們從中能獲得到某種愉悅。就如同某些名人津津樂道些個關(guān)于自己的或真或假的“小段子”,以為便是足以使自己顯得與眾不同的“逸事”。

他對我講他以上那些經(jīng)歷時的地點就在他的廠房里。他已經(jīng)發(fā)福,大腹便便，頭發(fā)焗過,又黑又厚又亮,更顯得是個身體強健、精力充沛的中年人。他穿吊帶褲、“老板鞋”,雙手的拇指卡著吊帶褲的吊帶,不時將兩條松緊吊帶弄出啪啪的響音。他底氣十足,聲音洪亮。嘴特大。一排門牙也顆顆都挺大，但還算比較整齊。在他的雇工,那些為他創(chuàng)造財富的人,也就是那些他從自己家鄉(xiāng)農(nóng)村招募來的小女子們面前,他春風得意,眉飛色舞,毫不避諱地談著他的發(fā)家史。并且不時張開大嘴,發(fā)出哈哈的快意的大笑。

所謂“工廠”,簡陋得不能再簡陋。四墻極薄,頂蓋只不過是遮陽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