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冬天(1)

大自然的日歷 作者:(俄)米·普里什文


冬  天

沒命地賽跑

隆冬季節(jié),我不止一次地在森林中凍得半死,我可懂得雪窖冰天的滋味了!直到如今,暮色蒼茫中,遠遠看那一帶灰蒙蒙的森林時,心里不知怎的就不自在起來。不過,只要是初雪之后輕寒料峭的早晨,我還是在日出之前,早早地到森林中去,過自己的圣誕節(jié)。我自己不由地想,我這個節(jié)日美極了,從來沒有任何人如此度過。

這一回,不容我長久欣賞一座座巍峨的雪宮,體味萬籟俱寂的氣氛,我的獵狐狗“夜鶯”早發(fā)出了信號。這“夜鶯”強盜,先是咝咝作響,繼而吱吱地叫,終于“汪”的一聲,立刻響徹寂靜的四周。它總是發(fā)出這一連串奇怪的聲音,順著新鮮的腳印去追捕野獸。

當它去追捕的時候,我匆匆趕到長著三棵云杉的林中空地上去,狐貍通??偸菑哪莾航涍^的。我站在綠色的帳幕下面,從縫隙間往外窺視,只見“夜鶯”在追趕,逼近,愈來愈近……

那狐貍從稍遠處茂密的云杉林中竄到林中空地上,襯著一片雪地,全身紅紅的,有如一條狗,不過我暗想,為什么它要有那么一條漂亮而又仿佛毫無必要的尾巴呢?只見那張兇臉上似乎掛著微笑,毛茸茸的尾巴一閃,這美女便無影無蹤了。

“夜鶯”跟著飛奔出來,也像狐貍一樣,紅褐色的毛,精壯有力,發(fā)了瘋似的,見到白雪上妖精的腳印以后,癲狂了一陣,然后,在追捕中竟也就從一只好家獸變成了一只野性十足、不屈不撓、非??膳碌囊矮F,不管用喇叭還是射擊召它回頭,都無濟于事。它奔走如飛,使勁狂吠,橫下了一條心,不是豁出自家性命,便是活捉狐貍。它那瘋狂勁兒也傳染給了打獵的我,使我跑出八俄里以外,在積雪的黑黢黢的陌生森林中,不得不多次強自鎮(zhèn)靜下來。

它們兩個的腳印分別從林中空地的兩頭出去,獵狗在林木茂密之處憑嗅覺跑著,發(fā)現(xiàn)了狐貍的腳印后,又橫穿過整個空地,在狐貍向我閃了一下尾巴的那棵小云杉旁邊,同狐貍腳印疊腳印,緊追不舍。我心中還有一些希望,希望這是一只當?shù)氐暮偅瑫貋?,在這兒繞小圈子奔跑的。然而,吠聲很快遠去,不再回來了,可見那是一只別處的狐貍,回老家去,不回來了。

現(xiàn)在輪到我追捕了,我順著腳印急急走著,直到聽不見吠聲。腳印多半是在林中空地的邊上,狐貍的腳印是繞圈子,獵狗是縮小那圈子。我盡量照直走,自己盡可能縮小那圈子。我的眼里只有腳印,腦子里也只想著腳印。我也同“夜鶯”一樣,這一天變得瘋瘋癲癲,也準備豁出去了。

忽然途中遇到好幾種比兔子大的腳印,會合成了一條路,狐貍往兔子的路上去了。它企圖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既抹掉自己的腳印,又利用兔子跳出圈外的新腳印來迷惑“夜鶯”。果然應驗了。眼前就是跳出圈外的新腳印,似乎那白東西就一定臥在這灌木叢中,眨巴著烏亮的紐扣似的眼睛在往外看?!耙国L”撲了過去。難道“夜鶯”就扔下狐貍,去追捕一只倒霉的小兔子了嗎?

狐貍的腳印又離開了兔子的路,跑向沼澤旁邊一片讓兔子吃光了葉子的小山楊林,再穿過空地。也就在這時……你好啊,“夜鶯”!

它那有力的腳印跑出了林子,又同狐貍的腳印重疊起來,沒命地賽跑,往深處去了。

我在途中仿佛聽到“夜鶯”的吠聲。我停了一會兒,又什么也沒有聽見,心想不過是幻覺罷了。周圍一片寂靜,我總覺得有花尾榛雞在叫。它們在田野上留下腳印,陽光愛撫著這些腳印,因此這條從廣闊原野上穿過的獸道顯得藍瑩瑩的。

狐貍好不靈活,從柵欄底下一根桿子的下面鉆了過去,繼續(xù)逃跑,“夜鶯”試了試,卻沒有成功。接著它奮力從柵欄上跳了過去,柵欄上面一根桿子上的積雪,有兩處被它有力的腳爪碰掉了。于是我明白了,我當時并沒有聽錯,那的確是它從柵欄上掉下來時,凄凄惶惶,向我呼號了幾聲,才又去搜捕的。后來它在那邊什么地方跑出林子,我沒有見到,只是在火燒林的界線邊上,它們的腳印又跑開去,一起到那舉步維艱的地方去了。

對于賽跑者來說,再沒有比這片火燒林更大的考驗了,這兒的土地含有泥炭,曾在火中陰燃,聳起了大堆大堆像狗熊似的泥丘,樹木一棵一棵倒下來,自然形成一層又一層,底下卻又重新長出新苗來。慢說是人和狗,這兒連狐貍也無法穿行,現(xiàn)在那狐貍到這兒來,是故弄玄虛,待不久的。它鉆到一棵樹下,身后留下一個洞,獵狗從上面碰下一些雪來,遮沒了艾鼬留在原木上的一段腳印。狐貍和獵狗受雪霧迷惑,一起跌進一個深坑。狐貍縱身一跳,上了第二層堆積的云杉,又爬到第三層,然后順著原木走到中間。獵狗守了一會兒,后來又掉進深坑??梢月犚姴贿h處有人在儲備木柴,那人大概在靜靜地觀賞,看兩只獸一個跟一個爬高,又跌將下來。畜生能賽跑的這地方,人是無法走的。我沿著火燒林繞圈子,心中好不憋氣,因為我沒有它們那種本事。

我再沒有看見它們跑出來的腳印。我突然聽見國有林那邊傳來長時間如怨如訴、忽高忽低的吠聲。我直朝那聲音奔去,要為獵狗助一臂之力。我呼吸艱難,雖是嚴寒天氣,卻像在赤道一樣熱。

我的全部努力原來都是多余的?!耙国L”自己都應付了過去,它的聲音我又聽不見了。但是弄清楚它為什么那么長時間如怨如訴地吠叫,我倒是感興趣,也是必要的。一條大路從國有林中穿過。我明白,狐貍跑到這條路上來過,一輛雪橇直順著它的新腳印走去。也許,就是那輛雪橇,現(xiàn)在正往回走,雪橇上繪有彩畫,坐著幾位媒人,凍紅了鼻子,胡子上掛著霜,他們是買酒去來著?“夜鶯”跑到這路上來找狐貍。但是道路不比森林,狗有它祖先狼的本領,在森林里什么都熟悉,遠比我們強。這兒的路是后來好久才有的,難道人傳授森林知識的本領能比得上狼嗎?這條筆直的人行的道路,可真鬧不明白,筆筆直直沒有盡頭,可真恐怖。“夜鶯”試著朝媒人們買酒回來的方向跑去,一邊不斷察看有沒有狐貍拐出正路的腳印。它向錯誤的方向跑了老半天,遠不見盡頭,終于感到害怕,收步坐在路邊,長嗥起來,召喚人去為他解開道路的奧秘。我在火燒林中耽誤了那么多時間,它卻一直在哀號!

它朝另一個方向跑,可能不過是瞎跑。在一處路邊,它的爪子留下不易抹掉的痕跡,它在這兒振作起了精神。前面的狐貍試著跳到一旁去,不知為什么一轉念,又返回來,在雪地上留下一道小弧線?!耙国L”也跑到弧線上,但是不多遠,它的蹤跡全給抹掉了——那是媒人們買酒回來給抹掉的。也許,狐貍本可以瞞住我,不讓我看出它是在什么地方離開大路,竄進灌木叢的,但是“夜鶯”以全身的分量向那邊一撲,使勁壓了過去。接著,我又在林間通道上發(fā)現(xiàn),“夜鶯”和狐貍留下的兩種腳印進行著生死搏斗,它們疾風似的奔跑,不斷打落路面黑樹樁上戴的白帽子。

它們在直路上沒有跑多久,因為獸類都不喜歡直路。它們重新回到荒地上,從一處林中空地到另一處空地,從一個林班到另一個林班,你追我趕。

我興奮地在一處發(fā)現(xiàn),狐貍疲憊不堪,曾斗膽歇了會兒,留下了它那狐貍印記。

如果現(xiàn)在有人問我,我是絕對說不出來,也幾乎再找不到我最終是在什么地方遇上“夜鶯”繞小圈子進行追捕的。那先是一片參天的松樹林,接著馬上是茂密的小云杉林,有大塊大塊的空地。那里到處有交叉的腳印,有時一塊空地上有好幾道腳印。我聽見了“夜鶯”緊追不舍的聲音,它還在繞圈子。到這個時候,我那解謎的故事便告結束了,我再不是尋蹤覓跡的人,我自己已是第三只,也是最厲害的一只猛獸,參加到兩獸你死我活的這場搏斗中去了。

我那支沒有扳機的獵槍標尺板上落了好多雪花,我用一只手指去抹它,手指碰到鐵時就被粘住,由此我才想到天氣有多么冷。我終于從一棵小云杉樹后面窺見,夕陽余暉中狐貍張大了嘴巴,悄悄在茂密的云杉林中走過。天冷得積雪吱吱發(fā)響,但這個我現(xiàn)在不怕了,狐貍再沒有力氣跑上數(shù)俄里長的路,它此刻必定會在繞某個小圈子時被我撞著的。

狐貍竟來到空地上,朝我這棵靠林子外沿的小云杉樹跑來,它的舌頭斜掛著,那對隱藏在永恒的笑臉中的眼睛,依然射出一股可怕的兇光。我的兩手在等待中凍得火辣辣地痛,但是縱然完全粘在鋼質槍筒上,狐貍也休想逃脫!只見“夜鶯”縮短路程,猛然發(fā)現(xiàn)狐貍在空地上,就撲了過去。狐貍蹲在那兒迎戰(zhàn)“夜鶯”,把白花花的尖利的牙齒和微笑直轉向“夜鶯”那可怕的大嘴?!耙国L”已多次領教過如此尖利的牙齒,有時受傷后一躺就是幾個星期。它不能直取狐貍,只有等狐貍跑起來,才能去咬它。眼下還不是終局。狐貍又將漂亮的尾巴一甩,指給“夜鶯”一個虛假的方向,再次鉆進了茂密的云杉林,但那兒眼看就要暗下來了。

“夜鶯”汪汪大叫。它們嘴巴對著嘴巴吐氣,兩個身上都結冰掛霜,呼出來的氣馬上結為晶體。

我難以在吱吱作響的雪地上偷偷走過去,天氣真是太冷了!不過狐貍此刻也顧不得聽,它透過微笑,一個勁兒在磨礪它的小尖牙。“夜鶯”也不可能看到我,它一發(fā)現(xiàn)狐貍,就撲過去了,然而,如果狐貍對準它的脖子咬去,那怎么好呢?

我沒有被它們發(fā)覺,藏在云杉枝梢后面觀看著,我現(xiàn)在離它們已不遠。

太陽的余暉在參天的松樹梢上最后一掠,紅紅的樹干瞬間一亮,整個圣誕節(jié)便黯然消逝了,誰也沒有用溫和的聲音說:

“愿你們平安,親愛的野獸們!”

這當兒忽地發(fā)出一種聲音,仿佛竟是圣誕老人咔吧一聲嗑了個大榛子,而且不比森林里的射擊聲輕。

突然都亂成了一團,狐貍漂亮的尾巴在空中一閃,“夜鶯”遠遠飛向錯誤的方向。我的槍聲跟著圣誕老人發(fā)出,和他的聲音完全相仿,只是并不圓潤,而是直著聲,稍有抑揚。

狐貍假裝死去,但是我看出它貼緊了耳朵?!耙国L”撲了過去,狐貍一口咬住它的面頰,我忙用枯枝抽開狐貍,“夜鶯”咬住它的脊背,我抬起穿氈靴的腳踩住它的脖子,再用芬蘭刀子刺進它的心臟。它死了,但是牙齒還咬住氈靴。我用樹干把牙齒撥開。

從發(fā)瘋似的追捕中清醒過來,肩上掛著一只癱軟的兔子,總是有羞愧之感的。但是我們打到的這個“美女”,即使已死,也沒有讓獵興消泯。假如由著“夜鶯”的性子,它還會把一只死狐貍扯弄半天的呢。

我們不覺在森林里趕上了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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