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5月3日
題目雖然是《談翻譯》,但我并不想在這里談翻譯原理,說什么信達雅。只是自己十幾年來看了無數(shù)的翻譯,有從古代文字譯出來的,有從近代文字譯出來的,種類很復雜,看了就不免有許多雜感。但因為自己對翻譯沒有多大興趣,并不想創(chuàng)造一個理論,無論“軟譯”或“硬譯”,也不想寫什么翻譯學入門,所以這些雜感終于只是堆在腦子里?,F(xiàn)在偶有所感,想把它們寫出來。因為沒有適當?shù)臉祟},就叫做“談翻譯”。
題目雖然有了,但雜感仍然只是雜感。我不想而且也不能把這些雜感歸納到一個系統(tǒng)里面去。以下就分兩方面來談。
論重譯
世界上的語言非常多,無論誰也不能盡通全世界的語言。連專門研究比較語言學的學者頂多也不過懂幾十種語言。一般人大概只能懂一種,文盲當然又除外。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非要翻譯不行。
但我們不要忘記,翻譯只是無可奈何中的一個補救辦法?!蛾套哟呵?內(nèi)篇》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遍僖频交幢保~還能相似。一篇文章,尤其是文學作品,倘若譯成另外一種文字,連葉也不能相似,當然更談不到味了。
譬如說,我們都讀過《紅樓夢》。我想沒有一個人不驚嘆里面描繪的細膩和韻味的深遠的。倘若我們現(xiàn)在再來讀英文譯本,無論英文程度多么好,沒有人會不搖頭的。因為這里面只是把故事用另外一種文字重述了一遍,至于原文字里行間的意味卻一點影子都沒有了。這就是所謂“其實味不同”。
但在中國卻竟有許多人把移到淮北化成枳了果子又變味的橘樹再移遠一次。可惜晏子沒有告訴我們,這棵樹又化成什么。其實我們稍用點幻想力就可以想象到它會變成什么離奇古怪的東西。倘我們再讀過中國重譯的書而又把原文拿來校對過的話,那么很好的例子就在眼前,連幻想也用不著了。
十幾年前,當我還在中學里的時候,當時最流行的是許多從俄文譯出來的文藝理論的書籍,像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盧那卡爾斯基的什么什么之類。這些書出現(xiàn)不久,就有人稱之曰天書,因為普通凡人們看了就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自己當時也對這些書籍感到莫大的狂熱。有很長的時間,幾乎天天都在拼命念這些書。意義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念一句就像念西藏喇嘛的番咒。用鉛筆記出哪是主詞,哪是動詞,哪是副詞,開頭似乎還有徑可循,但愈來愈糊涂,一個長到兩三行充滿了“底”、“地”、“的”的句子念到一半的時候,已經(jīng)如墜入五里霧中,再也難掙扎出來了。因而就很失眠過幾次。譯者雖然再三聲明,希望讀者硬著頭皮看下去,據(jù)說里面還有好東西,但我寧愿空看一次寶山,再沒有勇氣進去了。而且我還懷疑譯者自己也不明白,除非他是一個超人。這些天書為什么這樣難明白呢?原因很簡單,這些書,無論譯者寫明白不寫明白,反正都是從日文譯出來的,而日本譯者對俄文原文也似乎沒有看懂。
寫到這里,也許有人抗議,認為我是無的放矢,因為這樣的書究竟不多,在書店我們只找到很少幾本書是寫明重譯的。其余大多數(shù)的譯本,無論從希臘文拉丁文和其他中國很少有人會的文字譯出來的,都只寫原著者和譯者的名字。為什么我竟會說中國有許多人在轉(zhuǎn)譯呢?這原因很復雜。我以前認識一個人,我確切知道他一個俄文字母也不能念,但他從俄文譯出來的文藝作品卻是汗牛又充棟。諸位只要去問一問這位專家,就保險可以探得其中的奧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