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這里,讀者或者以為西克靈在這些工作上都沒有什么不得了的貢獻,因為我上面曾說到他的工作主要是在研究抄寫B(tài)iāhmi字母。這種想法是錯的。Brāhmi字母并不像我們知道的這些字母一樣,它是非常復雜的。有時候兩個字母的區(qū)別非常細微,譬如說t同n,稍一不小心,立刻就發(fā)生錯誤。法國的梵文學家萊維(Sylvain Lévi)在別的方面的成績不能不算大,但看他出版的吐火羅語B(龜茲語)的殘卷里有多少讀錯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只是讀這字母也并不容易了。在這方面西克靈的造詣是非常驚人的,可以說是并世無二。
也是為了讀Brāhmi字母的問題,我在1942年的春天到柏林去看西克靈。我在普魯士學士院他的研究室里找到他。他正在那里埋首工作,桌子上擺的墻上掛的全是些Brāhmi字母的殘卷,他就用他特有的蠅頭般的小字一行一行地抄下來。在那以前,我就聽說,只要有三個學生以上,他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所以他一生就只在學士院里工作,只有很短的一個時間在柏林大學里教過吐火羅語,終于還是辭了職。見了面他給我的印象同傳聞的一樣,人很沉靜,不大說話。問他問題,他卻解釋無遺。我從他那里學到了不少讀Brāhmi字母的秘訣。我發(fā)現(xiàn)他外表雖冷靜,但骨子里他卻是個很熱情的人,正像一切良好的德國人一樣。
以后,我離開柏林,回到哥廷根(Goettingen),戰(zhàn)爭愈來愈激烈,我也就再也沒能到柏林去看他。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自己居然還活著,聽說他也沒被炸死,心里覺得非常高興,我也就帶了這高興在去年夏天里回了國來。一轉(zhuǎn)眼就過了半年,在這期間,因為又接觸了一個新環(huán)境,終天糊里糊涂的,連回憶的余裕都沒有了。最近,心情方面漸漸安靜下來,于是又回憶到以前的許多事情,在德國遇到的這許多師友的面影又不時在眼前晃動,想到以前過的那個幸福的時期,恨不能立刻再回到德國去。然而正在這時候,我接到西克先生的信,說西克靈已經(jīng)去世了。即便我能立刻回到德國,師友里面已經(jīng)少了一個了。對學術界,尤其是對我自己,這個損失是再也不能彌補的了。
我現(xiàn)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西克先生身上了。他今年已經(jīng)八十多歲,但他的信上說,他的身體還很好。德國目前是既沒有吃的穿的,也沒有燒的。六七個人擠在一個小屋里,又以他這樣的高齡,但他居然還照常工作。他四十年來的一個合作者西克靈,比他小二十多歲的一個朋友,既然先他而死了,我只希望上蒼還加佑他,讓他再壯壯實實多活幾年,把他們未完成的大作完成了,為學術,為他死去的朋友,我替他祝福。
1947年1月29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