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伯恩克(Boehncke)一家

一生的遠行 作者:季羨林


 

講到反對希特勒的人,我不禁想到伯恩克一家。

所謂一家,只有母女二人。我先認識伯恩克小姐。原來我們可以算是同學(xué),她年齡比我大幾歲,是學(xué)習(xí)斯拉夫語言學(xué)的。我上面已經(jīng)說過,斯拉夫語研究所也在高斯-韋伯樓里面,同梵文研究所共占一層樓。一走進二樓大房間的門,中間是伊朗語研究所,向左轉(zhuǎn)是梵文研究所,向右轉(zhuǎn)是斯拉夫語研究所。我天天到研究所來,伯恩克小姐雖然不是天天來,但也常來。我們共同跟馮?格林博士學(xué)俄文,因此就認識了。她有時請我到她家里去吃茶。我也介紹了張維和陸士嘉同她認識。她家里只有一個老母親。父親已經(jīng)去世,據(jù)說生前是一個什么學(xué)的教授,在德國屬于高薪階層。因此經(jīng)濟情況是相當好的,自己住一層樓,家里擺設(shè)既富麗堂皇,又古色古香。風(fēng)聞伯恩克小姐的父親是四分之一或六分之一猶太人,已經(jīng)越過了被屠殺被迫害的臨界線,所以才能安然住下去。但是,既然有這樣一層瓜葛,她們對希特勒抱有強烈的反感,這也就成了我們能談得來的基礎(chǔ)。

伯恩克小姐是高才生,會的語言很多。專就斯拉夫語而言,她就會俄文、捷克文、南斯拉夫文等等。這是她的主系,并不令人吃驚。至于她的兩個副系是什么,我忘記了,也許當時就不知道,總之是說不出來了。她比我高幾年,學(xué)習(xí)又非常優(yōu)秀;因為是女孩子,沒有被征從軍。對她來說,才能和時間都是綽綽有余的。但是到了我通過博士口試時,她依然是一個大學(xué)生。以她的才華和勤奮,似乎不應(yīng)該這樣子。然而竟是這樣子,個中隱秘我不清楚。

這位小姐長得不是太美,脾氣大概有點孤高。因此,同她來往的人非常少。她早過了及笄之年,從來不見她有過男朋友,她自己也似乎不以為意。母女二人,形影相依,感情極其深厚誠摯。有一次,我在山上林中,看到她母女二人散步,使我頓悟了一層道理?!吧⒉健边@兩個字似乎只適用于中國人,對德國人則完全不適用。只見她們母女二人并肩站定,母右女左,挽起胳膊,然后同出左腳,好像是在演兵場上,有無形的人喊著口令,步伐整齊,不容紊亂,目光直視,刷刷刷地走上前去,速度是競走的速度,只聽得腳下鞋聲擊地,轉(zhuǎn)瞬就消逝在密林深處了。這同中國人的悠閑自在,慢慢騰騰,簡直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其中樂趣我百思不解,只能怪我自己緣分太淺了。

這個問題先存而不論。我們認識了以后,除了在研究所見面外,伯恩克小姐也間或約我同張維夫婦到她家去吃茶吃飯。她母親個兒不高,滿面慈祥,談吐風(fēng)雅,雍容大方,看來她是有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的。歐洲古典文化,無論是音樂、繪畫,還是文學(xué)、藝術(shù),老太太樣樣精通,談起來頭頭是道,娓娓動聽,令人怡情增興,樂此不疲。下廚房做飯,老太太也是行家里手。小姐只能在旁邊端端盤子,打打下手。當時正是食品極端缺少的時期,有人請客都自帶糧票。即使是這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請一次客,自己也得節(jié)省幾天,讓本來已經(jīng)饑餓的肚子再加碼忍受更難忍的饑餓。這一位老太太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親手烹制出一桌頗為像樣子的飯菜的。她簡直像是玩魔術(shù),變戲法。我們簡直都成了神話中人,坐在桌旁,一恍惚,熱氣騰騰的美味佳肴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大家可以想象,我們這幾個淪入饑餓地獄里的餓鬼,是如何地狼吞虎咽了。這一餐飯就成了我畢生難忘的一餐。

但是,我認為,最讓我興奮狂喜的還不是精美的飯菜,而是開懷暢談,共同痛罵希特勒等法西斯頭子。她們母女二人對法西斯的一切倒行逆施,無不痛恨。正如我在上面講到的那樣,有這種想法的德國人,只能忍氣吞聲,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在心里,決不敢隨意暴露。但是,一旦同我們在一起,她們就能夠暢所欲言,一吐為快了。當時的日子,確實是非常難過的。張維、陸士嘉和我,我們幾個中國人,除了忍受德國人普遍必須忍受的一切災(zāi)難之外,還有更多的災(zāi)難,我們還有家國之思。我們遠處異域,生命朝不保夕。英美的飛機說不定什么時候一高興下蛋,落在我們頭上,則必將去見上帝或者閻王爺。肚子里饑腸轆轆,生命又沒有安全感。我們雖然還不至于“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但是精神決不會愉快,是可想而知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到了伯恩克家里,我才能暫時忘憂,仿佛找到了一個沙漠綠洲,一個安全島,一個桃花源,一個避秦鄉(xiāng)。因此,我們往往不顧外面響起的空襲警報,盡興暢談,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一直談到深夜,才驀地想起:應(yīng)該回家了。一走出大門,外面漆黑一團,寂靜無聲,抬眼四望,不見半縷燈光,宇宙間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仿佛變成了我佛如來,承擔人世間所有的災(zāi)難。

我離開德國以后,在瑞士時,曾給她母女二人寫過一封信?;貒院?,沒有再聯(lián)系。前些日子,見到張維,他告訴我說,他同她們經(jīng)常有聯(lián)系。后來伯恩克小姐嫁了一個瑞典人,母女搬到北歐去住。母親九十多歲于前年去世,女兒仍在瑞典。今生還能見到她嗎?希望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了。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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