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我的觀察,這一階段,斗爭的矛頭是指向所謂“走資派”的。什么叫“走資派”呢?上至中央人民政府,下至一個小小的科室,只要有一個頭頭,他必然就是“走資派”。于是走資派無所不在,滔滔者天下皆是矣。我政治覺悟奇低,我在當時一直到以后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我總是擁護“文化大革命”的。但是,每一個單位必有一個走資派,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每一個大小頭頭都成了走資派,我們工作中的成績是怎樣來的呢?反正我這個道理沒有地方可講,沒有人可講。既然上頭認為是這樣,“革命小將”也認為是這樣,那就只有這樣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嘛,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可憐我們虔誠地學習了十幾年唯物論和辯證法,到頭來成了泡影。唯物主義者應該講實事求是。當前的所作所為,是哪一門的實事求是呢?我迷惑不解。
革命小將也決不可輕視,他們有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造力。北大的走資派在脖子上被掛上了大木牌,上面寫著這個走資派的名字。這個天才的發(fā)明就出自北大小將們之手。就像巴黎領導世界時裝的新潮流一樣,當時的北大確實是領導著全國“文化大革命”的新潮流。脖子上掛木牌這一個新生事物一經(jīng)出現(xiàn),立即傳遍了全國。而且在某一些地方還有了新的發(fā)展。掛木牌的鋼絲愈來愈細,木牌的面積則愈來愈大,分量愈來愈重。地心吸力把鋼絲吸入“犯人”的肉中,以致鮮血直流。在這方面北大落后了,流血的場面我還沒有看到過。但是“批斗”的場面我卻看了不少。如果是在屋中,則走資派站在講臺上,低頭掛牌。“革命”群眾坐在椅子上。如果是在室外,則走資派站在椅子上,墻頭上,石頭上,反正是高一點的地方,以便示眾,當然是要低頭掛牌。我沒有見到過批斗程序,但批斗程序看來還是有的。首先總是先念語錄,然后大喊一聲:“把某某走資派押上來!”于是走資派就被兩個或多個戴紅袖章的青年學生把手臂扭到背后,按住腦袋,押上了審判臺。此時群眾口號震天,還連呼“什么萬歲!”主要發(fā)言人走上前去發(fā)言進行批斗。發(fā)言歷數(shù)被批斗者的罪狀,幾乎是百分之百的造謠誣蔑,最后一定要上綱上到驚人的高度: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偉大領袖。反正他說什么都是真理,說什么都是法律。革命群眾手中的帽子一大摞,愿意給“犯人”戴什么,就戴什么,還要問“犯人”承認不承認,稍一遲疑,立即拳打腳踢,必至“犯人”鼻青臉腫而后已。這種批斗起什么作用呢?我說不清。是想震懾“犯人”嗎?我說不清。參加或參觀批斗的人,有的認真嚴肅,滿臉正義。有的也嘻嘻哈哈。來自五湖四海的到北大來取經(jīng)朝圣的人們,有的也乘機發(fā)泄一下迫害狂,結果皆大歡喜,“人民大眾”開心之日果然來到了。這種“先進”的經(jīng)驗被取走,轉(zhuǎn)瞬之間,流溢全國。至于后來流行的坐噴氣式,當時還沒有見到。這是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呢?沒有人研究過,好像至今也還沒有人站出來申請專利。
在北大東語系,此時的批斗對象,一個是我上面談到的總支書記。帽子是現(xiàn)成的:走資派。一個是和我同行的老教授。帽子也是現(xiàn)成的:反動學術權威,另外還加上了一頂:歷史反革命。給他們二人貼的大字報都很多,批斗也激烈而且野蠻。對總支書記的批斗我只見過一次,是在一個專門為貼大字報而搭起的席棚前面。席棚上貼的都是關于他的大字報,歷數(shù)“罪狀”,什么“牧羊書記”之類的人身攻擊。他站在棚前,低頭彎腰。我不記得他脖子上掛著木牌,只在胸前糊上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他的名字,上面用朱筆畫了一個叉。這是從司法部門學來的,也許是從舊小說中學來的。一個犯人被綁赴刑場砍頭時,背上就插著一個木牌,寫著犯人的名字,上面畫著紅叉。此時書記也享受了這種待遇。批斗當然是激烈的,口號也是響亮的。批斗儀式結束以后,給他背上貼上一張大字報,勒令“滾回家去!”大字報不許撕下來,否則就要罪上加罪。
對那位教授的首次批斗是在外文樓上大會議室中。樓道里,從一層起直到二層,都貼滿了大字報。還有不少幅漫畫,畫著這位教授手執(zhí)鋼刀,朱齒獠牙,點點鮮血從刀口上流了下來,想借此說明他殺人之多。一霎時,樓內(nèi)血光閃閃,殺氣騰騰。以這樣的氣氛對一個根本不準發(fā)言的老人進行所謂“批斗”,其激烈程度概可想見了。結果是參加批斗的青年學生群情激昂,真話與假話并舉,唾沫與罵聲齊飛,空氣中溢滿了火藥味。一只字紙簍扣到了老教授頭上。不知道是哪一位小將把整瓶藍墨水潑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衣服變成了斑駁陸離的美國軍服。老先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勒令“滾蛋”走回家中去的。
到了6月18日,不知道是哪一位“天才”忽發(fā)奇想,要在這一天大規(guī)模地“斗鬼”。地址選在學生宿舍二十九樓東側(cè)一個頗高的臺階上。這一天我沒有敢去參觀。因為我還是有一點自知之明的。我這樣一座泥菩薩最好是少出頭露面,把尾巴夾緊一點。我坐在家中,聽到南邊人聲鼎沸,口號震天。后來聽人說,截至到那時被揪出來的“鬼”,要一一斗上一遍,揚人民之雄風,振革命之天聲。每一個鬼被押上高臺,人們喊上一陣口號,然后一腳把鬼踹下臺去。鬼們被摔得暈頭轉(zhuǎn)向,從地上泥土中爬起來,一瘸一拐,逃回家去。連六七十歲的老教授和躺在床上的病人,只要被戴上鬼的帽子,也毫無例外地被拖去批斗。他們無法走路,就用抬筐抬去,躺在斗鬼臺上,挨上一頓臭罵,臨了也是一腳踹下高臺,再用抬筐抬回家去。聽說那一夜,整個燕園里到處打人,到處罵人,稱別人為牛鬼蛇神的真正的牛鬼蛇神瘋狂肆虐,滅絕人性。
從此以后,每年到了6月18日,必然要斗鬼。我可萬萬沒有想到,兩年后的這一天,我也成了鬼,被大斗而特斗。“躬與其盛,千載難遇。”此是外話,這里暫且不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