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自己跳出來(2)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現(xiàn)在時過境遷,怎樣來評價這兩大派呢?在當時,在派性猖狂的時候,客觀評價根本上不可能的。現(xiàn)在我覺得可以了。兩派基本上都由年輕的教員和學生組成。由于種種原因,老頭參加的是不多的。兩派當然都有各自的政綱,但是,具體的內(nèi)容我看誰也說不清楚。論路線,兩派執(zhí)行的都是一條極“左”的路線,打、砸、搶、抄,大家都干;不分彼此,難定高下。有時候,一個被誣蔑成有問題的教員或干部,兩派都抓去批斗。批斗的方式也一模一樣。兩派都有點患迫害狂的樣子,以打人為樂事。被打者頭破血流,打人者則嘻嘻哈哈。打人的武器頗具匠心。自行車鏈條,外面包上膠皮,打得再重,也不會把皮肉打破,不給人留下口實。那一位“老佛爺”經(jīng)常打出江青的旗號,拉大旗,作虎皮,借以嚇唬別人。對立面井岡山也不示弱,他們照樣打出江青的招牌。究竟誰是江青的最忠實的信徒,更是誰也說不清楚了。但是,兩派之間有一個極大的區(qū)別:新北大公社掌握北大的大權,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而井岡山則始終處在被壓迫的地位。這很容易引起一般人的同情。

根據(jù)我個人的觀察,兩派的政綱既然是半斤八兩,斗爭的焦點只能是爭奪領導權?!坝辛藱?,就有了一切”,這是兩派共同的信條。為了爭權,為了獨霸天下,就必須搞垮對方。兩派都努力拉攏教員和干部,特別是那一些在群眾中有影響的教員和干部,以壯大自己的聲勢。這時兩派都各自占領了一些地盤。當權派的新北大公社占有整個北大,“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井岡山只在學生宿舍區(qū)占領了幾座樓。每一座樓房都逐漸成為一個堡壘,守衛(wèi)森嚴。兩派逐漸自己制造一些土武器。掌權的新北大公社財大氣粗,把昂貴的鋼管鋸斷,把一頭磨尖,變成長矛。這種原始的武器雖“土”,但對付手無寸鐵的井岡山,還是綽有余裕。井岡山當然不肯示弱,也拼湊了一些武器。據(jù)說兩邊都有研究炸藥的人。在這劍拔弩張的情況下,兩派交過幾次手,械斗過幾次。一名外邊來的中學生就無緣無故地慘死在新北大公社長矛之下。

這真正是你死我活的搏斗,但中間也不缺少令人解頤的插曲。主斗者都是青年學生,他們還沒有完全脫離孩子氣。他們的一些舉動跡近兒戲。比如有一次,兩派正在大飯廳里召開大會進行辯論。唇槍舌劍,充滿了火藥氣味。兩派群眾高呼助威,氣氛十分緊張、嚴肅。正當辯論到緊急關頭,忽然從大飯廳支撐住屋頂?shù)拇竽玖荷希氐匾宦?,掉下來了一串破鞋?!捌菩笔鞘裁匆馑迹覈嗣?,至少是北方人民,都明白的。那一位“老佛爺”就有這樣一個綽號。事實真?zhèn)?,我們不去追究。然而正在這樣一個十分嚴重的關鍵時刻,兩派群眾都瞪紅了眼睛,恨不能噴出火焰焚毀對方,卻從天上降下來這樣一個插曲來,群眾先是驚愕,立刻轉為哈哈大笑。這一場激烈無比的辯論還能繼續(xù)下去嗎?同樣成串的破鞋,還出現(xiàn)在井岡山占領的學生宿舍的窗子外面。其用意完全相同。這些小小的插曲難道不能令人解頤嗎?

我還在大飯廳參加了另一場兩派的大辯論。兩派的主要領導人坐在臺上,群眾坐在臺下。領導人的官銜也全都改變了,不叫什么長,什么主任,而叫(也許只有井岡山這樣叫)“勤務員”。真正讓人感到一股革命的氣氛,就好像法國大革命時那樣,領導人的頭銜也都平民化了。坐在臺上的井岡山領導人中居然有一位老人。他是著名的流體力學專家,相對論專家,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人,在群眾中有相當高的威信,是黨中央明令要保護的少數(shù)幾個人之一。他是怎樣參加群眾性的革命組織井岡山的,我不十分清楚,只是從別人嘴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說。他不滿那位“老佛爺”的所作所為,逐漸流露出偏袒井岡山的情緒。于是新北大公社就組織群眾,向他圍攻;有的找上門去,有的打電話謾罵、恫嚇。弄得這一位老先生心煩意亂。原來他并沒有參加井岡山的意思。但是,到了此時,實逼處此,他于是橫下了一條心,干脆下海。立即被井岡山群眾選為總勤務員之一。現(xiàn)在他也到大飯廳來,坐在臺上,參加這一場大辯論,成為坐在主席臺上年齡最大的人。這時大飯廳里擠得水泄不通,兩派群眾都有。辯論的題目很多,無非是自以為是,而對方為非。這讓我立即想到美國總統(tǒng)選舉時兩派候選人在電視上面對面辯論的情況。辯論精彩時,臺下的群眾鼓掌歡呼。一時大飯廳中劍拔弩張而又逸趣橫生,熱鬧非凡。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