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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在“自絕于人民”的邊緣上(2)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總之,我在思想感情中,也在實際上,完全陷入一條深溝之內,左右無路,后退不能,向前進又是刀山火海。我何去何從呢?

一年多以來,我看夠了斗爭走資派的場面:語錄盈耳,口號震天;拳打腳踢,耳光相間;謾罵凌辱,背曲腰彎;批斗完了,一聲“滾蛋!”踢下斗臺,汗流滿面。到了此時,被批斗者往往是躺在地上,站不起來。我作為旁觀者,膽戰(zhàn)心顫。古人說:“士可殺,不可辱?!爆F(xiàn)在豈但辱而已哉!早已超過了這個界限。我們中華古國,禮義之邦,竟有一些人淪落到這種程度,豈不大可哀哉!原來我還可以逍遙旁觀,而今自己已成甕中之鱉,阱中之獸,任人宰割,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了!何況還有別人都沒有的裝滿半焚信件的籃子、一把菜刀和蔣介石的照片。我就是長出一萬張嘴,也是說不清了。我已是“罪大惡極,罪在不赦”。但是要我承認“天王圣明,臣罪當誅”,那是絕對辦不到的。我知道,我的前途要比我看到的被批斗的走資派更無希望。血淋淋的斗爭場面,擺在我眼前。我眼前一片漆黑……

我何去何從呢?

我必須做出抉擇。

抉擇的道路只有兩條:一是忍受一切,一是離開這一切,離開這個世界。第一條我是絕對辦不到的;看來只有走第二條道路一途了。

這是一個萬分難做的決定。人們常說: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倘有萬分之一的生機,一個人是決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的。況且還有一個緊箍咒:誰要走這一條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自絕于人民”。一個人被逼得走投無路,手中還剩下唯一的一點權力,就是取掉自己的性命。如果這是“自絕于人民”的話,我就自絕于人民一下吧。一個人到了死都不怕的地步,還怕什么呢?“身后是非誰管得?”我眼睛一閉,讓世人去說三道四吧。

決定一旦做出,我的心情倒平靜下來了,而且異常地平靜,異常地清醒。

我平靜地、清醒地、科學地考慮實現(xiàn)這個決定的手段和步驟。我想了很多,我想得很細致,很具體,很周到,很全面。

我首先想到的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北大自殺的教授和干部。第一個就是歷史系教授汪某人?!拔母铩遍_始沒有幾天,革命小將大概找上門去,問了他若干問題,不知道是否動手動腳了。我猜想,這還不大可能。因為“造反”經(jīng)驗是逐步總結、完善起來的。折磨人的手段也是逐步“去粗取精”地“完善”起來的。我總的印象是,開始時“革命者”的思想還沒有完全開放,一般是比較溫和的。然而我們這一位汪教授臉皮太薄,太遵守“士可殺,不可辱”的教條,連溫和的手段也不能忍受,服安眠藥,離開人間了。他一死就被定為“反革命分子”?!按虻狗锤锩肿油裟场钡拇髽苏Z,赫然貼在大飯廳的東墻上,引起了極大震驚和震動。汪教授我是非常熟悉的。他在解放前夕冒著生命危險加入了地下黨,為人治學都是好的。然而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我實在不理解。但是我同情他。

第二個我想到的人是中文系總支書記程某某。對他我也是非常熟悉的。他是解放前夕地下學生運動的領導人之一,后來擔任過北大學生會的主席。年紀雖不大,也算是一個老革命了。然而他也自殺了。他的罪名按邏輯推斷應該是“走資派”,他夠不上“反動學術權威”這個杠杠。他挨過批斗,六一八斗“鬼”時當過“鬼”,在校園里頸懸木牌勞動也有他的份。大概所有這些“待遇”他實在無法忍受,一時想不開,聽說是帶著一瓶白酒和一瓶敵敵畏,離家到了西山一個樹林子里??峙率窍群攘税拙疲楸粤艘幌伦约旱纳裰?,然后再把敵敵畏灌下去,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我一想到他喝了毒藥以后,胃內像火燒一般,一定是滿地亂滾的情況,渾身就汗毛直豎,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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