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余思或反思(4)

季羨林自選集:牛棚雜憶 作者:季羨林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蔽以趬粲X方面智商是相當?shù)偷?。一直到了十年浩劫,我身陷囹圄,仍然是擁護這一場浩劫的。西諺說:“一切閃光的東西不都是金子?!痹谶@期間,我接觸到派到學校來“支左”的解放軍和工人。原來這都是我膜拜的對象。“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工人階級必須領(lǐng)導(dǎo)一切”,我深信不疑,奉行唯謹??墒乾F(xiàn)在一經(jīng)接觸,逐漸發(fā)現(xiàn)他們中有的人政策觀念奇低,而且作風霸道,個別的人甚至違法亂紀。我頭上仿佛潑上了一盆涼水,頓時清醒過來?!敖馃o足赤,人無完人”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是這樣的作風竟然發(fā)生在我素所崇拜的人身上,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我們唯物主義者應(yīng)該實事求是,光明磊落,花言巧語,文過飾非,是絕對不可取的。盡管我們知識分子身上毛病極多,同別人對比一下,難道我真就算是“臭老九”嗎?

我在上面啰里啰嗦講了一大篇,無非想說,“文革”整知識分子,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是怎樣花言巧語也掩蓋不了的。對廣大的受過迫害的知識分子來說,“文革”并沒有過去。再拿我自己來做個例子。我一方面“慶幸”我參加了“文化大革命”,被關(guān)進了牛棚,得以得到了極為難得的經(jīng)驗。但在另一方面,在我現(xiàn)在“飛黃騰達”到處聽到的都是贊譽溢美之詞之余,我心里還偶爾閃過一個念頭:我當時應(yīng)該自殺,沒有自殺,說明我的人格不過硬,我現(xiàn)在是忍辱負重,茍且偷生。這種想法是非常不妙的。既然我有,我就直白地說了出來??墒俏乙獑枺河羞@種想法的難道就只有我季羨林一個人嗎?

這就聯(lián)系到我思考的第三個問題:受害者抒憤懣了沒有?

這個問題十分容易回答。根據(jù)我上面的敘述,回答只有兩個字:沒有!

要談清楚這個問題,還要從回顧過去談起。解放初期我和其他老知識分子的情況,我在上面已經(jīng)寫了一點,現(xiàn)在再補充一下。補充的主要是從海外歸來的游子。遠居海外的華僑,親身感受到解放前后自己處境的劇烈變化。他們深知這一切都與祖國的解放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一向愛國的華僑,現(xiàn)在愛國熱情蓬勃激蕩,為前此所未有。華僑中青年人紛紛冒萬難回到了祖國。他們同國內(nèi)的知識分子一樣,看一切都是紅艷如玫瑰,光輝似太陽。愿意為祖國的建設(shè)事業(yè)貢獻自己的一切。此外,一些在國外工作和講學的中國學人,也紛紛放棄了海外一切優(yōu)厚的生活和研究條件,萬里歸來,其中就有后來在“文革”中自沉的老舍先生。他們個個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認為祖國前程似錦,自己的前途也布滿了玫瑰花朵。

然而,曾幾何時,情況變了,極“左”思潮籠罩一切,而“海外關(guān)系”竟成誣陷羅織的主要借口。海外歸來的人,哪里能沒有“海外關(guān)系”呢?這是三歲小兒都明白的常識。然而我們的一群“左”老爺,卻抓住這一點不放,什么特務(wù),什么間諜,這種極為可怕的帽子滿天飛舞。弄得人人自危,個個心驚。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是惡性發(fā)展。多少愛國善良的人遭受了不白之冤!被迫害而死的不必說了,活著的也爭先恐后地出走。前一個爭先恐后地回國,后一個爭先恐后地離開,對比何等地鮮明!我親眼目睹的這種情況可謂多矣。這對我們祖國有多么大的危害,腦筋稍微清醒一點的人都會知道的。被迫去國外的人,哪一個不是滿腔悲憤,再加上滿腔離愁,哪一個兒女愿意離開自己的父母!然而他們離開了。

留在國內(nèi)的知識分子和被迫離開的知識分子,哪一個人抒過憤懣呀?

若干年前,出現(xiàn)了一些所謂“傷痕文學”。然而據(jù)我看,寫作者多半是年輕人,他們并沒有多少“傷痕”。真正有“傷痕”的人,由于種種原因,由于每個人都不同的原因,并沒有把自己的憤懣抒發(fā)出來。我認為,這不是一個正常的現(xiàn)象,而是其中蘊含著一些危險的東西,不利于我們祖國的勝利前進。

我們不是十分強調(diào)安定團結(jié)嗎?我十分擁護這個提法。沒有安定團結(jié),我們的經(jīng)濟很難搞上去,我們的政治也很難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然而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安定團結(jié),而不是虛假的安定團結(jié)。在許多知識分子,特別是老知識分子,還有一肚子氣的情況下,真正的安定團結(jié)從何而來呢?

根據(jù)我個人的觀察,盡管許多知識分子的憤懣未抒,物質(zhì)待遇還只能說是非常菲薄,有時難免說些怪話,但是他們的愛國之心未減,“不用揚鞭自奮蹄”。說這樣的人是“物美價廉,經(jīng)久耐用”,完全是符合實際情況的,然而卻聽說有人聽了很不舒服。我最近還聽說,有一位頗為著名的人物,根據(jù)蘇聯(lián)解體的教訓,說什么:中國知識分子至今還是帝國主義皮上的毛。這話只是從道聽途說中得來的。但是,可能性并非沒有。說這種話的人,還有一點是非之心嗎?還有一點“良知”嗎?我深深感到憂慮。

如果這樣的人再當政,知識分子無噍類矣。

我思考的最后一個問題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為什么能發(fā)生?

茲事體大,我沒有能力回答。有沒有能回答的人呢?我認為,有的??伤麄冇制换卮穑孟褚膊幌矚g別人回答。竊以為,這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應(yīng)抱的態(tài)度。如果把這個至關(guān)緊要的問題坦誠地、實事求是地回答出來,全國人民,其中當然包括知識分子,會衷心地感謝,他們會放下心中的包袱,輕裝前進,表現(xiàn)出真正的安定團結(jié),同心一志,共同戮力建設(shè)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豈不猗歟休哉!

我們既不研究,“禮失而求諸野”,外國人就來研究。其中有善意的,抱著科學的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說一些真話。不管是否說到點子上,反正真話總比謊話強。其中有惡意的,懷著其他的目的,歪曲事實,造謠誣蔑,把一池清水攪混。雖然說“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但是畢竟不是好事。

何去何從?我認為是非常清楚的。

我的思考到此為止。

我要啰嗦的也啰嗦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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