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盜

我在回憶的感傷中奔跑，一抬頭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那幢土紅色的大樓前。我家住在四樓。我沖進(jìn)樓門，一步跨上三個臺階，一左一右十八個弓步便來到三樓。我戛然止步。

打草不能驚蛇，我必須悄悄過去，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讓他們措手不及、無可防范，赤條條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我面前，讓我看看那是怎樣一對骯臟的靈魂，讓我也見識一下被捉奸的狼狽和體會一下捉奸的豪邁。我手伸進(jìn)衣袋，滿把攥住一串鑰匙，不讓它發(fā)出金屬碰撞的嚓啦啦的聲響，然后舉到眼前小心找出開家門的那一枚，再用拇指和食指捏緊。我將齒紋朝上，齒尖正對前方，躡手躡腳踏上四樓，屏聲靜息走到門前，準(zhǔn)備將鑰匙迅速插入，猛然旋開，破門而入。接下來，但見他們肚皮廝撞，股臂交叉，雄雞陷入牝戶，龍涎流進(jìn)櫻口。媽的有詩為證：被翻紅浪精神健，帳控銀鉤情意綿。想象間，聽到房里有了一陣極神秘的悄聲細(xì)語，嚶嚶嗡嗡的，大概是枕邊風(fēng)、調(diào)情話。如我之人當(dāng)然熟悉這聲音，也明白這時他們的欲念高度集中，他們忘天忘地忘世界，只把那一個光鮮的肉色當(dāng)成了朗朗乾坤。他們把一生積淀的所有美好感覺，壓縮成了一種酥麻的幸福和大水沖決堤壩時的酣暢超脫。而我作為丈夫，卻靜立在地獄的門口無法超脫。無法忘懷的天地是昏天黑地，無法忘懷的世界是陰謀泛濫的世界。這世界到處都是血的卑鄙，精氣的丑惡，陰戶的背叛，子宮的墮落，男根的罪愆，接吻的無恥，床上的惡毒，流汗的腐臭，氣喘喘的穢行，嬌滴滴的詬??；到處都是培元?dú)猓B(yǎng)太和，聚神造精，升陽固本，暢達(dá)血脈，順理幽門，四時堅(jiān)挺，悠然腎囊的哲人哲理。倏然之間，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下流，我仇恨著這個惡欲橫流的騙子世界，仇恨著這個由陰體和陽物組成的男女世界。我對準(zhǔn)鎖孔，勃然挺起鑰匙，帶著怨怒插入，帶著希望朝右旋扭。木質(zhì)的門扇就像沉浸在情天欲海中的肉質(zhì)的身體，連連震蕩著。砉然一聲門開了。妻子赫然在目，另一個人赫然在目，我們家的那張雙人床赫然在目。我的表情像怒目金剛，我要像豹子一樣敏捷兇狠地?fù)溥^去，我要發(fā)出一聲撼山撼岳的怒吼，我要吃人了。但是，然而，再來一個但是，然而，一切又煙消云散。我像一個童蒙無知的傻瓜，目不交睫地愣怔在那里，緊箍我頭腦的那個捉奸捉雙的意念，因想象別人和妻子通奸而不知不覺鼓脹起來的那個活寶，準(zhǔn)備來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而悄然硬幫起來的肌肉和攥成鐵疙瘩的拳頭，還有那股憋足在胸腔里的陰險(xiǎn)的悶氣，統(tǒng)統(tǒng)都松弛懈怠了。我的眼光無力地掃向那個在床沿上和妻子坐得很近的人。那是個女人，有一張蠻漂亮的臉龐。

為了不使外人看出家庭中無時不在的裂隙，妻子不計(jì)較早晨和我的爭吵，帶著笑容溫和地問我，怎么這么早就下班了？我的變幻多端的面孔此刻呈現(xiàn)一派和靜悅?cè)坏纳裆?，帶著同樣的微笑回答她，你今天不是休息嗎，一上班我就想回來。我又面對那女人說，整天瞎忙，她也忙，我也忙，難得有一個輕輕松松過日子的機(jī)會。女人面帶那種禮節(jié)性的含而不露的笑意算是對我的反應(yīng)。妻子起身，從門后紅色尼龍繩上拽下毛巾遞給我說，看你滿頭大汗的，上班著急，回家也著急。我說，我是一路跑回來的，不能把時間浪費(fèi)在路上，好不容易有了點(diǎn)空閑，就要節(jié)省著用。今兒中午咱們好好炒幾個菜，不是我饞，而是為了客人。對第一次見面的女人我一向很熱情。我試圖給她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萬一以后再見面呢？萬一上帝賜予我一個可以和她深入發(fā)展關(guān)系的機(jī)會呢？而那女人一聽我要留她吃飯，便像聽了逐客令，抬起屁股就要告辭。我一迭聲說，別走別走。她一迭聲說，不了不了。我對妻子說，你怎么不介紹一下。妻子說，小敏，我們單位的。我說，小敏是你的朋友，你應(yīng)該拽住她。妻子說，我們是好朋友，不必太客氣，再說人家還有事。那女人也對我解釋說，我真的有事。我說，真的？她說，真的。我說，吃完了飯?jiān)偃マk事嘛。她說，吃完了飯就會誤事。她邊說邊往外走。我說，你看你，這么客氣，好像我們管不起你一頓飯。她說著改日再來就已經(jīng)到了門口。我和妻子送她出門，臉上都堆著虛情假意的笑。她不斷回頭，說著過去吧別送了的話，慢慢走下樓去。妻子和我都長舒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