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一上班，外科大樓的各個樓層就浮動著一種隱隱的躁動。

七點五十，各科主任照例像往常一樣來到三樓的大外科會議室里大交班。

大將軍已含恨臥疆場，群龍無首，四處是人們竊竊私語的憂慮和猜測。

穆百濟常坐的那張居于中心位置的椅子冷冷地空著。續(xù)任報告和辭職報告幾乎同時上交的他，處于一種在職和不在職的模糊狀態(tài)。

眼看就八點了，有人推舉科主任中資格最老的劉先達主持大交班會。

劉先達直了直腰板，原本沒有表情的臉綻出一臉笑容。他看了眼周立奇，說：“周主任主持，還是周主任最能代表穆主任的意思?！?/p>

這句話說得周立奇不舒服。大家都知道穆百濟出了事，說他最能代表穆百濟，豈不是換了法子在損他？

周立奇看著劉先達，直著脖子說：“我可代表不了?！?/p>

劉先達還在笑：“別謙虛，你不是一直都在代表穆主任嗎？”

周立奇聽出了劉先達聲音中的陰陽怪氣，更加不高興地說：“還是你代表合適：你最有資格代表?！?/p>

兩個人正爭執(zhí)得不可開交，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

因為接電話遲到了的楊海平進來說：“各位主任，剛才接到醫(yī)務(wù)部電話，新大外科主任沒上任之前由各科自行組織周一的大查房。”

人們紛紛議論著向外擁去。

最后一個出門的是周立奇，他選擇了沉默。周立奇看到，劉先達臨進電梯間時，回頭刻意看了他一眼。劉先達弓著瘦高的身子，依然笑瞇瞇的，但眼神里分明多了一份恣意和囂張。

果然如周立奇所料，劉先達的狐貍尾巴又露了出來。看到劉先達的這種神情，周立奇竟然感到有些膽怯。下午四點多，周立奇在檢查室里給實習(xí)生做查體講解。

科里沒有了穆主任的身影和聲音，周立奇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對什么事情都感到?jīng)]底。講著講著，周立奇就從自己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種空洞。這種空洞，浸潤到原本就陰郁的心情里，讓他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畏懼和擔憂。

門被推開，楊海平站在門口喊周立奇接電話，說是醫(yī)務(wù)部韓主任打來的。

周立奇猜測著是不是穆百濟的事情有了轉(zhuǎn)機，趕忙跑去接。前幾天，醫(yī)務(wù)部把遴選院士的事通報給已經(jīng)去了北京的穆百濟，他想通了要回來也說不定。

周立奇來到護士站，楊海平用手捂著話筒小聲問：“要不要讓韓主任把電話打到你的辦公室？”

周立奇和韓明輝沒有秘密，于是就說：“不用，就在這接?！?/p>

電話里，韓主任通知他說有急事，讓他現(xiàn)在就去醫(yī)務(wù)部。

正要往外走，楊海平叫住了他：“周主任，和你商量點事?！?/p>

周立奇說：“盡管說，什么事？”

楊海平把周立奇拉到走廊的僻靜處：“穆主任剛走，普外就鬧幺蛾子，說是床位緊，這不醫(yī)務(wù)部同意他們把原來給大外科當倉庫的幾間房子騰出來當病房?！?/p>

周立奇說：“騰就騰，這不關(guān)我們什么事?！?/p>

楊海平又說：“說是增加了十幾個床位護士不夠用，護理部協(xié)商從幾個科室抽調(diào)幾個合同制護士過去，我們也要抽一個。”

周立奇笑了一下，開玩笑說：“抽誰去你定，你別走了就行?！?/p>

楊海平說：“主任你還別說，有時候我還真有一走了之的心，你說這出力的活吧，都讓人家合同制護士干了，但院里給人家的工資那么低，一月六百吃飯都緊張，科里再不給補貼點，等人都走光了，我可就真成‘光桿司令’了！”

“這事你看著辦，可以從科室獎金里稍勻出來點補貼一下?！敝芰⑵嬲f。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獎金是財務(wù)處按正式人員人頭發(fā)的，有造表，有備案，少了誰一分都叫喚，我哪敢打那個主意？”

“別的科室是怎么辦的？你可以參照一下?！?/p>

楊海平扭捏地一笑，說：“參照倒是好參照，就看你準不準了?！?/p>

周立奇意識到了楊海平的意思：“你是說那些上交的紅包？”

全國人民都在痛斥醫(yī)療系統(tǒng)的紅包，但周立奇知道其實這很難杜絕，有時候你不收病人都不答應(yīng)。一些術(shù)前病人，收了他的紅包就等于是給他吃了定心丸。為了給病人一個安慰，穆百濟就想出了這種先收后退的法子來。當初說是在大外科統(tǒng)一執(zhí)行，實際上也就是腎外執(zhí)行得鐵。

如今不同了，老爺子走了，但周立奇卻覺得這事來得有些突然。

一邊的楊海平拿眼緊盯著周立奇，等待他的答復(fù)。

在院里，楊海平算得上是個能干的護士長，護理技能比武得過第一名，性格也活泛，人稱“鳳辣子”。兩個人搭檔好幾年了，一溫一火，素有“黃金搭檔”之稱。平日里，楊海平的話周立奇往往是想都不想就投了贊成票，因為那些話都是周立奇想說又不好說的。但此刻周立奇卻覺得眼前這事太過敏感，不好一下答復(fù)她，于是就說：“還是先按老規(guī)矩辦，回頭有時間咱們再商量?！?/p>

楊海平臉上閃過瞬間的失望，隨即笑說：“那好。” 周立奇剛走到醫(yī)務(wù)部韓主任的辦公室門口，有點禿頂?shù)嫔t潤的韓主任就站起身，“我們走?！?/p>

“去哪里？”周立奇問。

韓主任說：“新外科大樓審批的事，汪院長讓我倆跟著他到省里再跑一趟?！?/p>

想不到韓主任找他是為這事，周立奇心里有些冒火，上次就是因為和院長一起出去喝酒誤了大事，這次他再也不會上這個當，“韓主任，你看這省里，我又不熟，就是去了也說不上什么話?！?/p>

韓主任笑笑說：“周主任，你可是代表了整個大外科，怎么打起了退堂鼓？”

一聽這話，向來謹小慎微的周立奇更加不舒服：“我不行，我可代表不了。”

韓主任又說：“周主任，可是汪院長欽點的你，要是不去你得親自去給他請假！”

韓明輝覺得周立奇的這種推辭是裝的，汪院長應(yīng)該早就和他通過氣。但韓明輝還是想不明白，這書呆子氣十足的周立奇是怎么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博得院長好感的，以至于這幾天汪院長已經(jīng)若干次在他面前用很欣賞的語氣主動提起周立奇。難道僅僅是因為那天晚上周立奇酒桌上的酒壯人膽？又一想，事情怕是沒有那么簡單，唯一的解釋是周立奇暗地里已經(jīng)在汪院長那里做了工作。

無論怎么說，在這次人事調(diào)整中，韓明輝都會向著自己的老同學(xué)劉先達，但他敏感地意識到汪院長主動欽點周立奇一起外出陪客人吃飯不是什么好兆頭。

兩個人來到大廳剛要上二樓去找汪院長，就看到從外面剛進大廳的劉先達。

“老劉，你這是要去哪里？”韓明輝問。

見韓明輝和周立奇在一起，劉先達忍不住一愣，忙說：“我去三樓辦點事，兩位這是……”

韓明輝說：“院長招呼我們出去跑個事。”

劉先達的樣子有些窘，倉促上了樓。站在三樓的衛(wèi)生間里，看著汪院長帶著韓明輝和周立奇魚貫鉆進他的帕薩特，劉先達心中五味雜陳。其實，劉先達到機關(guān)樓是專程來找韓明輝的。

正在這時，劉先達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拿出來一看，又是那個黏人的何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