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食權者的分肥原理(7)

隱權力:中國歷史弈局的幕后推力 作者:吳鉤


 

這些盤驗的官員、吏役,當然手握著針對漕船運丁的加害或造福之權,如果驗米官苛刻一點,刁難一下,則運丁難逃賠累之責;如果驗米官高抬貴手,則漕船能順利過關。按照權力分肥原理,有加害權,便有分肥權,權力簡直就是為分肥而生的。運丁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將他們在收糧碼頭上撈取的“幫費”拿出一部分,用來孝敬淮安的驗米官。據(jù)順治年間進士王命岳給皇帝的一份報告:漕幫過淮,有“積歇攤派、吏書陋規(guī)、投文過堂種種諸費”,“每幫漕費至五六百金或千金不等”。這是運丁的“過淮之苦”。

另有“抵通之苦”。通,即北京通州。按漕運路線,漕船在淮安過關之后,繼續(xù)北上,經(jīng)大運河或海運抵達通州交兌漕米。漕船此時受到的盤剝、勒索更甚,按王命岳的記述,“抵通之苦”主要體現(xiàn)在五個方面:

一是“過壩之苦”,漕船一路北上,沿途過閘過壩,處處要送紅包,什么“委官舊規(guī)”、“伍長常例”、“上斛下蕩”等費,每船要交十余兩銀。

二是“投文之苦”,漕船到達通州后,要到吏部云南司(依清代官制,由戶部云南司兼管漕糧)、倉院、糧廳等衙門投文報到,這需要交費,每船花費十兩銀。因文書由“保家”(交糧中間人)包送,“保家”又每船另索常例三兩。

三是“船規(guī)之苦”,糧廳、倉院、云南司的胥役書吏,都會強索規(guī)費,每船十兩。如果不送錢,“則稟官出票,或查船遲,或取聯(lián)結,或押取保,或差催過堂,或押送起來,或先追舊欠,種種名色,一票必費十余金”。

四是“交倉之苦”。漕米交倉,則有“倉官常例”,另外,收糧衙門的書吏、經(jīng)紀等人也會巧立名目極力需索,每船又要花費數(shù)十兩。

五是“河兌之苦”。“河兌”即由倉院派員到運河碼頭收兌漕米,本來是出于“收交兩便”的考慮,卻經(jīng)常發(fā)生踐踏、偷盜、混籌、搶籌等弊。

除了“過淮”、“抵通”所產(chǎn)生的種種陋規(guī)雜費之外,另據(jù)嘉慶年間山東巡撫陳大文的調(diào)查,運丁每年還要給漕幫的領運千總、本衛(wèi)守備、總漕、巡漕及督糧道等領導,致送年節(jié)壽辰規(guī)禮,數(shù)目從每人七百兩至十六兩不等,大體上視其對于運丁的加害權而定。上述這些開銷計算下來,運丁所收漕規(guī),往往所余無幾,甚至顆粒無剩。

如果能在太空中鳥瞰,我們一定可以看到:帝國幅員遼闊,大地上水網(wǎng)縱橫,從長江至大運河,載滿漕米的糧船銜尾而過,魚貫北上。我總是忍不住將帝國的漕運水網(wǎng)想象成一張巨大的權力網(wǎng)絡,從首都發(fā)出的征漕命令,好比滔滔江河之水,奔流而下,直達各州縣收漕碼頭。但是,就如江河設有水壩、關閘攔水,帝國的征漕權力鏈條也被切成一段一段,形成各個勢力碼頭,不同的勢力碼頭有不同的“老大”,卻奉行相同的權力邏輯:“我的地盤聽我的”,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錢!而所謂的“買路錢”,歸根結底,都來自于浮收勒折的漕規(guī)、老百姓的膏血。

這便是帝國漕運線上的權力分肥格局。官府其實也知道這個漕規(guī)分肥格局,《崇陽縣志》收錄的一則“武昌府告示”就明明白白地寫道:“湖北漕務積弊,民苦浮動,官無經(jīng)制,其取于民者厚,而交于公者微,類皆中飽于丁船雜費及上下衙門一切陋規(guī)?!?/p>

尾 聲

在本文的最后,我們要將崇陽縣“鐘九鬧漕”的故事講述完畢。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適值新任湖北巡撫趙炳言到任,他得悉武昌府與崇陽縣對鐘人杰等“刁衿訟棍”花燈節(jié)大鬧縣城、拆毀糧胥房屋一事久延不辦,大為不滿,便下了一道批示:委派“明干大員,督提懲辦”。鐘人杰等人聽到風聲,“無不悚懼”,這時又傳出金太和不得保釋的消息,更加疑懼。于是在金太和子侄的鼓動下,在十二月初十這天,鐘人杰又率眾圍攻縣城,威脅官府釋放金太和。

十三日黎明,他們占領了城內(nèi)的關帝廟,眾人情緒激動,大呼“殺太爺”,事態(tài)越鬧越大了。當日黃昏,一直在拖延時間、“以候府援”的知縣師長治等不到救兵,只得硬著頭皮前往關帝廟與鐘人杰等人談判,結果被怒火中燒的暴動者一刀捅死??蓱z這位到任不到半年的縣太爺,與崇陽糧戶可謂無怨無仇,卻莫明其妙做了刀下之鬼,成了“食權集團”的替罪羊、暴民反抗權力分肥格局的犧牲品,死后還被朝廷視為“辦理不善”,導致“鬧漕”惡化成暴動造反。師長治的家丁殷再生因此還寫了一篇《崇陽冤獄始末記》,為主人鳴冤叫屈。

崇陽暴動驚動了道光皇帝,在朝廷派重兵圍剿之后,次年春即被鎮(zhèn)壓下來,為首的鐘人杰、陳寶銘、汪敦族被殺死于京城。暴動前一直被關押在武昌監(jiān)獄中的金太和,也被“斬于省市,傳首崇陽,懸桿示眾”。

官兵壓境圍剿崇陽縣時,曾將鐘人杰立于城鄉(xiāng)各處、勒刻征漕新章程的碑石擊毀凈盡,不過,鬧漕事件結束后,官府又刻碑禁革漕糧陋規(guī),安撫民心。但是,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只要權力分肥原理仍然有效,只要各個“食權集團”仍然隱匿于漕運線上,這些漕糧陋規(guī)遲早就會死灰復燃,而鐘人杰與金太和們,也大概會在哪一天誕生出來、卷土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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