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無家可歸，兩個人晝伏夜出，好不辛苦。漸漸的，我覺得他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惡強權(quán)，雖在難中，也常常做些劫富濟貧的事情。他心里明明愛極了我，卻始終對我守之以禮。見我思念丈夫兒子，他心里難受，卻總對我說，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帶我尋他。慢慢的，我便有些倚賴他了，他不在的時候，總會想他，見他歡喜，也就歡喜，見他傷心，也跟著難過。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十分高興，孩子似的連翻筋斗，我問他有什么好事，他說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聽，也很歡喜，不料他笑了一會兒，忽然停下，露出憂傷之色，默然不答。我心里奇怪，問他難過什么，他說他要是回家，我怎么辦呢？那時候，我已經(jīng)離不開他了，也沒多想一想，就說道，好啊，既然沒處可去，我也隨你回家去吧。就這么一句話，我便和他去了東島。唉，本以為，就此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不料所謂的平平安安，不過是人世間一場大夢罷了……”

沈舟虛忽地冷哼一聲：“你大約怪我死而復(fù)生，壞了你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搖頭道：“我不怪你死而復(fù)生，拆散我與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讓秀兒假冒親生兒子，欺騙于我。你以我做人質(zhì)，逼迫神通發(fā)誓不出島報仇，這些事我都知道，也沒有當真怪你。但你為何要以我的名義騙他來此，將他害死。神通為人機警，若是沒有我的親筆署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無怪你昨日讓我在柬上留名，說是為了秀兒的婚事，原來竟是要害神通的陰謀，沈舟虛，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虛閉眼不語，胸口微微起伏，臉上黑氣越來越重，仿佛浸入骨髓之中，過了半晌，苦笑嘆道：“那一天，我?guī)浨f客鄉(xiāng)勇出戰(zhàn)，連勝數(shù)仗，在河邊與倭寇勢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將擄掠的百姓當作前鋒突陣，我不忍傷害百姓，稍一猶豫，竟被倭寇從兩翼包抄，殺了個一敗涂地。我?guī)е鴶”吠?，倭寇緊追不舍，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處懸崖邊，前面是亂石深淵，后面是千百強敵，可謂進退無路。不料這時，身邊幾個親信的莊客密議，要將我活捉了送給倭人，腆顏乞命。我不知陰謀在側(cè)，還想著拼死一戰(zhàn)，直到那幾人突然發(fā)難，方才醒悟過來，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幾個豎子，將心一橫，跳下懸崖。嘿嘿，天可憐見，我被半山腰的樹枝掛了一下，沒有摔死，卻由此斷了雙腿?！?/p>

陸漸心頭大震，盯著沈舟虛空蕩蕩的褲腳，不由尋思：“他的腿竟是這么斷的？想他年少時也是熱血剛烈，為何如今變得如此冷血。”

沈舟虛幽幽一嘆，又道：“我在亂石堆里躺了一天兩夜，一動也不能動，天色暗沉沉的，烏云壓頂，一點兒星光都沒有。四下里陰冷潮濕，不時傳來蛇蟲爬行的嗤嗤聲。夜貓子在上方咕咕的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數(shù)我的眉毛吧，聽說它數(shù)清人的眉毛，人就會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哀，心想這天地間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蒼，為何不佑善人？我四歲發(fā)蒙，五歲能詩，六歲能文，鄉(xiāng)里稱為神童，長大后詩文書畫、醫(yī)卜琴棋無不精通，連我結(jié)發(fā)的妻子，也是聞名遐爾的才女。縱然如此，我卻屢考不中，到了二十歲時，也不過中了一個末等的舉人。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簡單，別人考舉人，考進士，誰不巴結(jié)考官，拜師送禮，要不然就是同鄉(xiāng)本土的交誼。我自負才華，卻總想仗著滿腹學(xué)問，登黃榜，入三甲，出將入相，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明知官場規(guī)矩，卻也不屑為之，一味硬著頭皮大撞南墻，結(jié)果自然撞得頭破血流了。打倭寇時，我怕傷著百姓，貽誤軍機，大好局面下一敗如水，不但送了自己性命，連后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會遭受倭寇污辱；我一心信任的莊客臨陣倒戈，竟然合謀捉我送給倭寇。我越想越怒，忍不住破口大罵，罵老天，罵神仙，罵皇帝，罵奸臣，罵倭寇，罵一切可罵之事，罵一切可罵之人。我罵了許久，中氣越來越弱，五臟六腑空蕩蕩的，斷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爛掉。我當時就想：我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