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盛夏中的庭州,日落得特別晚,戌時都已過了很久,火紅的艷陽還高懸在西方的博格多山頂之上,將遠方的片片山脊和近處的層層屋頂染成金子般的赤黃。剛剛從春末到盛夏的樁樁危機和變故中擺脫出來,仿佛是為了補償所有的恐懼和傷害,庭州的各族百姓們以愈加巨大的激情投入到日常生活的歡愉之中。日日彌久不落的太陽也來助興,更為這劫后余生的狂歡推波助瀾,庭州城內(nèi)外的歡歌笑語、曼舞飲宴從晨至昏,幾乎通宵達旦。
庭州雖然早有朝廷建制,刺史府衙門代表著大周天朝的皇權對此地實施管理,然而畢竟是塞外邊城,總和中原大城市的嚴格管制有天壤之別,世代雜居庭州的各族各邦人士更不習慣受太多的拘束,因此漢人在此的統(tǒng)治只以羈縻方式施行。庭州盡管也有城墻城防,卻通常只在特殊情況下才于夜間關閉城門,中原城市的宵禁制度更是無從談起。這些天來西域戰(zhàn)事已定,疫害又除,官府體諒民眾舒散心情、及時行樂的愿望,干脆日夜城門大敞,任人出入,且由著大家乘這大好的夏季快活個夠吧!
白天的溫度實在太高,干燥的熱風時時夾裹來沙陀磧上嗆人的沙塵,孩子們都躲在家里不肯出門,反倒是吃過晚飯以后,離天黑還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才是他們玩耍的最佳時機。此刻,正有幾個胡、漢混雜的兒童在庭州西南的小片荒地上歡叫奔跑。
這片荒地位于庭州城的城墻之外,向南逐漸延伸入高聳雄渾的博格多山脈,周遭十分冷僻,看不到人跡,只有一座破敗佛寺的黃色院墻,在不遠處的樹林背后露出幾許斷壁殘垣。在附近百姓的眼中,這座門上掛著“大運寺”牌匾的佛寺十分神秘,因為白天幾乎看不到有人出入,晚上又常有古怪的誦詠之聲隱約傳來,偶爾有些夜行經(jīng)過的路人還曾經(jīng)看到過,佛寺后院直通博格多山的山路上鬼火般的燈籠微光閃爍,這一切構成了關于“大運寺”是座兇寺的可怕傳說。要是在平常,孩子們才沒有膽量來這附近玩,他們的父母也不會允許。但是最近這些日子來,整個庭州都洋溢著天下太平的喜悅,人們不知不覺放松了警惕,還憑空多出了些無謂的膽氣,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危險悄悄迫近了。
這是一群五、六個十歲不到的孩子,今晚特別約好來大運寺探險,就是要在其他小伙伴們面前充大膽、逞英雄。他們一路大聲說笑打鬧著往大運寺走來,雖說天色已晚,日頭卻還好好地高掛著,周圍和白天一樣亮堂,實在沒什么可怕的呀。為了找點兒來過此地的證據(jù),孩子們踏上遍地雜草和砂石夾雜的荒地的時候,還撿了些奇形怪狀的小石子、幾塊黑黢黢的瓦罐碎片,可惜沒有找到什么特別的,就這樣他們走走停停地穿過寺院前稀疏的枯樹林,終于來到了大運寺前。
說來也怪,一到大運寺近旁,溫度似乎立即降低了不少,炎炎夏日的熱風到這里驟然轉涼,吹在身上陰森森的,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抬頭看看天上,晚霞燦爛漫天艷紅中,一輪銀白的新月與夕陽輝映,在博格多山的山巔構成一幅既絢麗又詭異的圖景。大運寺的院墻之上長滿雜草,在晚風中瑟瑟搖動,院墻里面鴉雀無聲卻又隱隱有些微難以描述的動靜,孩子們停下腳步,其中膽小的已經(jīng)嚇得變了臉色,舔著嘴唇無論如何不肯再向前了。
可是現(xiàn)在離開就意味著前功盡棄,肯定要被小伙伴們嘲笑,領頭的那個男孩膽子更大些,想了想招呼大家說:“天還亮著呢,咱們就翻進院子里找兩樣廟里的東西帶上,只要能證明咱們來過就行!”其他孩子稍作猶豫,終于還是跟了上來。因院墻太高難以翻越,他們便繞著院墻轉起來,想找個缺口爬進去。這大運寺煞是古怪,粗粗看起來其貌不揚,真的貼著院墻一走才發(fā)現(xiàn),還真是闊大無比,院墻連綿不斷一時都走不到盡頭,況且越往后繞越是荒涼,好像直接深入到黑暗的深山之中。天色開始轉成晦暗,孩子們再不敢前行了,絲絲涼意從墻內(nèi)逼出,一瞬間就讓人從頭寒到腳,最膽大的孩子這時也止不住地哆嗦起來,突然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撒腿就跑。
剛跑到寺院前部的院門前,那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忽然“咣當”一聲敞開了。孩子們嚇得一愣神,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傻傻地往那開啟的門里看去。與此同時,好像有一幅巨大的黑幕猛然被擲上暮色昏沉的天空,半瞑的天色頃刻變得漆黑,最后一抹晚霞的紅光仿佛是天際撕扯出的血痕,只閃了閃,便徹底隱匿在暗夜中。日、月、星辰,所有的光明一齊消失了。
最初的沉寂過后,淡淡的白霧從大運寺的院門中飄出,在黝深的黑夜中不斷伸展,很快便將門邊呆立著的孩子們圍繞其中,白霧中透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孩子們卻似渾然無覺,既不吵鬧也不逃跑,一個個呆若木雞,瞪得滾圓的眼睛全無光彩,竟都已魂飛魄散!
“真神降臨,果然就有這些送上門來的犧牲?!遍T內(nèi),響起半男不女的悚人嗓音,伴著幾聲似哭又似笑的怪響,緊接著便是聲聲不絕的呼喚:“來啊,來啊……”就在這毫無起伏、陰森恐怖的誦讀中,孩子們?nèi)缦輭艟?,乖乖地朝門內(nèi)魚貫而入。
“獻祭的時間快到了,出發(fā)吧!”
大運寺的后院直通博格多山的山路間,一小隊人悄無聲息地逡巡而上,烏云遮月,山道四周漆黑如墨,他們卻熟門熟路,方向絲毫不亂。很快,這隊人來到一個小小的山坳處,山坳的中間燃著個巨大的火堆,已有些人在那里添柴攏火,火堆燒得很旺,亮白色的火焰竄得老高,但因為此地陷于崇山峻嶺的包圍之中,從山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