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定注視著米楊?!淖齑綆缀趺蚓o成一條直線,捏著信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他的頭垂得很低,以至于她無法看見他此時的眼神。最后,只見他的喉頭滾動了兩下,抬起臉來,與她的視線碰在了一起。
她看得出來,弟弟和自己有類似的感慨:
他們和別的孩子一樣,當然也有父親,可是,他卻不要他們!不要!不要!不要!
當年,那個家拒絕承認他們的身份,現(xiàn)在難道會有所改變嗎?如果她和米楊主動找上門,而父親依然拒絕相認,到時他們又該如何自處呢?
媽媽說,不要選擇怨恨——好吧,反正已經(jīng)這么過了十八年,他們可以選擇當做沒有父親這個人的存在,可是一旦他成為“存在”,一旦他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野里,卻不愿意接納他們這雙兒女,他們恐怕很難不去恨、去怨!
“米楊,你想去找他嗎?”米蘭心中已有自己的定奪,可她覺得無權(quán)左右弟弟的想法。
米楊的睫毛微微揚起,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他摸著黑到廚房倒水喝,無意間聽到一段母親和韓進遠之間的一段對話。
韓進遠對母親說:“……你來了這兩年多,直到今天我才差不多能完整了解到在身上發(fā)生的事。我奇怪的是:孩子的父親也不認你們嗎?”
“我想,當他看到楊楊的時候,也被嚇壞了……他本來就是個沒有主見的人,他父母又從頭至尾不能接受我。我原以為他們至少會看在孩子的份上……可他父母根本不屑承認米楊是他的孫子,反而還覺得……還覺得有這樣的后代會丟他們家的臉。”
米楊忘了自己原本要去廚房做什么,只覺得立即全身發(fā)僵,手握住輪椅的輪圈,無法前進。他還太小,母親話里的意思他并不完全聽得懂,他只知道,自己的存在對很多人來說“會丟臉”。
然后母親便伏在韓進遠的肩頭哭泣起來。韓進遠說:“你也真不容易,要是沒有米楊這樣的孩子,你的日子可能方便很多?!?/p>
他不會想到他一句無心的感慨對這孩子造成的恐慌有多大。
米楊從那天晚上起,足足病了一個禮拜。頭痛、發(fā)燒、說胡話——
“媽媽、媽媽……別不要我?!?/p>
“媽媽,我不會麻煩你,我什么都能自己做……”
“媽媽,我很乖,我以后長大了對你好……”
“媽媽,我我再也不說討厭學這學那了,媽媽,我什么都學,別不要我……”
……
這世上不會有人知道他說那些夢話的起因。待病好了之后,他開始變得更懂事、更讓大人省心。每天能練兩三個小時的書法、還按母親說的去學刻圖章、畫扇面,每一天,他都乖乖坐在案臺邊上,不是練字、便是練習畫畫、篆刻。他幾乎沒有娛樂時間,只是像一塊海綿一樣,吸收學習著一切能讓自己未來“自食其力”的技能。好在,漸漸地,他把那些對常人來說近乎枯燥的學習轉(zhuǎn)化成了興趣。時間長了,可能他自己都忘記了——一開始自己努力地按照母親的安排學這學那,多半是始于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恐懼:他怕自己被母親視為累贅、繼而會被無情地拋棄。
突然潮涌的痛苦回憶讓米楊的身體戰(zhàn)栗,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的腿,閉上眼,沉痛地說:“不想。”
米蘭的眼睛瞟向床頭柜。她伸手拿起上面的打火機,對韓進遠道:“韓叔,我要把你房間的打火機沒收嘍?抽煙對健康可不好?!薄岸!钡匾宦?,她用打火機打出火苗,點起那張還沒有打開的、寫有父親姓名的小紙片,平靜地把迅速燃燒的紙片丟進一旁的水晶煙缸里。橘紅的小光點在她深邃的眼瞳里迅速明明滅滅,直到煙缸里的紙片化為一小撮灰燼。
“米蘭,你媽媽的信里,有交待什么嗎?我是說,如果你方便告訴我的話?!表n進遠問話的時候,臉上竟然浮現(xiàn)出微妙的淺紅。
米蘭遲疑了一下,心思微動,轉(zhuǎn)而淡笑道:“媽媽說,她知道你會照顧好我和米楊,她說,能認識你,是她最大的福氣?!彼w快地掃了一眼米楊,示意他不要開口。
韓進遠嘆道:“能為她做的,只剩下這件事,但愿,不負她的囑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