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小心眼！我可不和小孩子一般見識。”

蘇杭笑，但不說話，繼續(xù)寫他的報告。

周恕淳使出撒手锏：“我找到自愿試藥的了！”

蘇杭的筆尖僵在空中，他沒有看周恕淳，但神色瞬間郁積起來。

“我再告訴你這些試藥的人是誰找到的：就是梁夏！如果他從這個環(huán)節(jié)開始介入，那么最終這個藥通過審批后再上市時，他就可以拿到更多折扣?！敝芩〈局捞K杭在聽，他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他，“本來我不想告訴你?？墒悄憧?，你為他做了那么多，他一點都沒變。他能力那么強，很快就會是大區(qū)經(jīng)理，很快就能折騰出又一樁大事，你就拭目以待吧！”

蘇杭咬了一下嘴唇，臉色發(fā)白。然后他平靜地回答：“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對你和對他都是?！?/p>

“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自愿試藥的病例里有你認識的那個小女孩?！?/p>

蘇杭終于扭頭來看周恕淳，他的表情錯愕。

周恕淳說：“這得佩服梁夏，他實在太有本事了。并且，這次不是上次那種針劑，是我們國產(chǎn)的新藥，補助不是十塊，而是一萬！誰都知道補助越高危險性越高，那些窮人到底還是惜命，寧愿十塊十塊的掙也不想冒一萬塊的風險。所以能找到理想的患者是很不容易的?！?/p>

蘇杭抓起手機撥號碼，手指發(fā)抖。周恕淳可以很清楚地聽見梁夏的聲音。

梁夏說：“是自愿的。她已經(jīng)簽了協(xié)議，沒什么不符合程序的地方。你不是第一天學(xué)生物，這再正常不過了。太感情用事是成不了大器的。”

蘇杭攥緊電話，梁夏沒有錯，最起碼現(xiàn)在大家都這么在做。周恕淳也沒有錯，相反的，人們把贊譽和鮮花都獻給了他。可為什么自己卻指尖冰冷？

蘇杭使勁敲那間地下室的房門。

屋里忙亂一陣后，門板向后裂開一道縫，女人蓬松的腦袋探了出來，她看見蘇杭，松了口氣。這時女人身后出現(xiàn)了一個衣著不整的中年男人，古怪地瞅了眼蘇杭，便吹起口哨愉悅地離去了。蘇杭把門推開，用的力量很大。女人忙不迭跟進來將門又掩上，嘴里說：“蘇博士，你別生氣?！?/p>

蘇杭不理她，從窗簾后面找到小女孩，擄起袖子查看她的手臂，還好，沒有針孔。女人在他身后長篇大論地解釋。

“營養(yǎng)品和錢都寄給老公了，老公在外干力氣活沒的好吃，身體要壞了。老公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女兒。女兒可以免費治病，想通了沒啥子不好，醫(yī)院的人也說其實試藥沒什么?！?/p>

蘇杭一反常態(tài)地喊起來：“他們說每種藥推廣到臨床試驗前，都經(jīng)過了動物試驗、毒性試驗等環(huán)節(jié)，也經(jīng)過了醫(yī)學(xué)專家、法律各界專家組成的倫理委員會論證和國家藥監(jiān)局的批準，風險系數(shù)非常低。另外，最主要的，由于受觀念這些因素的影響，很多公眾不知道、不贊成或不理解試藥的行為，但從藥物研制的角度看，這個環(huán)節(jié)很必要。你這么做，也是為醫(yī)藥行業(yè)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是這樣說的吧？是吧！”

女人蹲在地上，雙臂交錯抱在胸前，她臉上的潮紅還未褪去，甚至腦門正中還留著清晰的口水印跡。女人尖聲嚷起來：“她長大了還不是和我一樣！她還有病，嫁個沒出息的男人，受窮，男人不要她了，她就沒活路！她不是你們那種養(yǎng)法！死活都是命！就算現(xiàn)在死了，也未必不是好事！你能幫我什么！你又不會娶我回家當老婆，有什么用！”

小女孩對爭吵聲似乎司空見慣，她沒有哭，只是用小手緊緊攥住蘇杭的衣服，貼在他胸前。蘇杭忍不住地吻吻她的小腦袋，小家伙似乎期待已久，迅速爬起身，在蘇杭臉上響亮地回吻了一下。蘇杭低沉地說：“你不在乎只是因為她還活著。你體會不到失去親生孩子是什么心情。那時候就算你想拿自己的命去換，也遲了。”

女人在哭。

蘇杭說：“像媽媽那樣去愛她吧。求你了?！?/p>

他把小女孩交給女人，女人接了，哭得越發(fā)凄厲。蘇杭加重了語氣：“如果再讓我知道你簽試藥協(xié)議，以后你一分錢都休想從我這拿?！?/p>

從地下室往地面上走，是深長的甬道。出口處的光明小得像微弱的燭光。甬道陰寒，那些堆積的雜物匯聚成奇怪的氣味，經(jīng)年不散。在這條黑暗的甬道上行走，異常力不從心，甬道漫長得像無數(shù)明天。終于到達出口，蘇杭已心神交瘁。

周恕淳還在實驗室。見蘇杭去而復(fù)返，他就像揭示巨獎得主的那些主持人一樣，用戲劇性的語調(diào)高聲說：“梁夏是個奇跡，我沒說錯吧！”

蘇杭在桌前站了好一會兒，什么話也不說。

周恕淳倒很是感慨：“我們國企藥廠不容易呀。老百姓迷信進口藥，我們好容易研發(fā)出一種，連實踐的機會都很難得，從研發(fā)到推廣，再到臨床，快趕上二萬五千里了。我們技術(shù)落后，也不全是我們科研人員的錯。小蘇啊，你得放長遠看，每一項醫(yī)學(xué)成就，都是踏著無數(shù)實驗動物的尸體和活體標本的鮮血得來的。我們只需向前走，然后對這些奠基的生命給予銘記和尊重?！?/p>

周恕淳撥通了梁夏的電話，把手機遞給蘇杭：“梁夏找你，他讓你幫忙看一下，那小女孩的試藥程序中還有沒有什么需要注意和防范的。”

蘇杭接在手里。

周恕淳聽見蘇杭平靜地說：“不要找那個小女孩。我有一個更理想的病例?！?/p>

然后，周恕淳看著蘇杭轉(zhuǎn)身走到冰柜前，打開厚重的密封門，從試管架中抽出那支提煉出來的高純度病毒原液，用一次性針管吸入，然后卷起衣袖，對準自己的靜脈打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