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神木(3)

神木 作者:劉慶邦


 

冬日天短,他們每天上窯,天都黑透了。今天快升到窯口時,覺得上頭有些發(fā)白,以為天還沒黑透呢。等雪花落在脖子里和臉上,他們才知道下大雪了。宋金明說:“下雪天容易想家,咱們喝點兒酒吧?!?/p>

唐朝陽馬上同意:“好,喝點兒酒,慶賀一下咱們順利留下來做工的事兒。咱先說好,今天喝酒我花錢,我請我哥,宋老弟陪著。你們要是不讓我花錢,這個酒我就不喝。”

不料唐朝霞堅持他要花錢,他的別勁上來了,說:“要是不讓我花錢,我一滴子酒都不嘗。我是當哥的,老是讓兄弟請我,我還算個人嗎?”他說得有些激動,好像還咬了牙,表明他花錢的決心。

唐朝陽看了宋金明一眼,作出讓步似地說:“好好好,今天就讓我哥請。長兄比父,我還得聽我哥的。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弟兄倆誰花錢都一樣?!?/p>

女老板熱情地迎上去,唐朝陽點了一份豬肉燉粉條,一份白菜煮豆腐,一份拆骨羊頭肉,還要了一瓶白酒。點好了菜,唐朝霞說他去趟廁所,出去了。宋金明估計,唐朝霞一定是借上廁所之機,從身上掏錢去了,他的錢不是縫在褲衩上,就是藏在鞋里。宋金明沒把他的估計跟唐朝陽說破。

宋金明估計得不錯,唐朝霞到屋后的廁所撒了一泡尿,就蹲下身子,把一只鞋脫下來了。鞋舌頭是撕開的,里面夾著一個小塑料口袋。唐朝霞從塑料口袋里剝出兩張錢來,又把錢口袋塞進棉鞋舌頭里去了。

唐朝陽和宋金明計劃好了要“優(yōu)待”他們的點子一下,用酒肉給點子送行,他們當然不會放過點子唐朝霞。

 5

在打死點子之前,他們都悶著頭干活,彼此之間說話很少。唐朝陽沒有再和生命將要走到盡頭的點子表示過多的親熱,沒有像親人即將離去時做的那樣,問親人還有什么話要說。他把手里的鎬頭已經(jīng)握緊了,對唐朝霞的頭顱瞥了一次又一次。在局外人看來,他們?nèi)齻€哥們兒昨晚把酒喝興奮了,今天就難免有些壓抑和郁悶,這屬于正常。

今天的唐朝霞,情緒不大對勁,像是有些焦躁。唐朝陽打了一個眼,他竟敢指責(zé)唐朝陽把眼打高了,說那樣會把天頂?shù)氖^崩下來。唐朝陽當然不聽他那一套,問他:“是你技術(shù)高還是我技術(shù)高?”

唐朝霞倔頭倔臉,說:“好好,我不管,弄冒頂了你就不能了?!?/p>

“我就是要弄冒頂,砸死你!”唐朝陽說。

宋金明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唐朝陽這樣說話,不是等于露餡了嗎!他喝住唐朝陽,質(zhì)問他:“你怎么說話呢?有對自己的哥哥這樣說話的嗎?你說話知道不知道輕重?不像話!”

唐朝霞賭氣退到一邊站著去了,嘴里嘟囔著說:“砸死我,我不活,行了吧!”

唐朝陽的殺機被點子的話提前激出來了,他向宋金明遞了個眼色,意思是他馬上就動手。他把鐵鎬在地上拖著,在向點子身邊接近。

宋金明制止了他,宋金明說:“運煤的車來了?!?/p>

唐朝陽聽了聽,巷道里果然傳來了騾子打了鐵掌的蹄子踏在地上的聲響。虧得宋金明清醒,在辦理點子的過程中,要是被運煤的撞見就壞事了。

騾子的蹄聲一消失,兩個人就下手了。宋金明裝著無意之中把點子頭上戴的安全帽和礦燈碰落了。他這是在給唐朝陽創(chuàng)造條件,以便唐朝陽直接把鎬頭擊打在點子腦袋上,一家伙把點子結(jié)果掉。唐朝陽心領(lǐng)神會,不失時機,趁點子彎腰低頭揀安全帽,他鎬起鎬落,一下子擊在點子的側(cè)后腦上。他用的不是鎬尖,鎬尖容易穿成尖銳的傷口,使人懷疑是他殺。當鐵鎬與點子的頭顱接觸時,頭顱發(fā)出的是一聲悶響,一點兒也不好聽。人們形容一些腦子不開竅的人,說悶得敲不響,大概就是指這種聲音。別看聲音不響亮,效果卻很好,點子一頭拱在煤窩里了。

點子唐朝霞沒有喊叫,也沒有發(fā)出呻吟,他無聲無息地就把嘴巴啃在他剛才刨出的黑煤上了。他盡力想把臉側(cè)轉(zhuǎn)過來,看一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努力失敗了。他的臉像被焊在煤窩里一樣,怎么也轉(zhuǎn)不動。還有他的腿,大概想往前爬,但他一蹬,腳尖那兒就一滑。他的腿也幫不上他的忙了。

緊接著,唐朝陽在他“哥哥”頭上補充似的擊打了第二鎬,第三鎬,第四鎬。當唐朝陽打下第二鎬時,唐朝霞竟反彈似的往前躥了一下,躥得有一尺多遠,可把唐朝陽和宋金明嚇壞了。不過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唐朝霞最后的掙扎,連第三鎬、第四鎬都是多余。因為唐朝霞在躥過之后,腿桿子就抖索著往直里伸,當直得不能再直,突然間就不動了。正如平常人們說的,他已經(jīng)“蹬腿”了。

唐朝陽和宋金明對視了一下,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

這是他們聯(lián)手辦掉的第三個點子。

為了使事情顯得更逼真,他們又往頂板上轟了一炮,轟下許多石頭來,讓石頭埋在唐朝霞身上。這樣一來,不管讓誰看,都得承認唐朝霞是死于冒頂事故。

7

運煤的車返回來后,唐朝陽剛聽到一點兒騾子的蹄聲,就嘶喊起來:“哥,哥,你在哪兒呀?……”

宋金明迎著運煤的車跑過去,說:“快快,掌子面冒頂了,唐朝陽的哥哥埋進去了!”

兩個運煤的窯工二話沒說,丟下騾子車,讓騾子自己拉著走,他們跑著,隨宋金明到掌子面去了。

唐朝陽一邊扒石頭,一邊哭喊 :“哥,哥,你千萬別出事!哥,哥,你聽見了嗎?你一定要挺住!”

宋金明和兩個運煤的窯工也撲上去幫著扒。其中一個窯工安慰唐朝陽說:“別哭別哭,你哥哥興許還有救?!?/p>

唐朝霞被扒出來了,唐朝陽把他扶得坐起來,晃著他的膀子喊:“哥,你醒醒!哥,你說話呀!哥,我是朝陽,我是你弟弟朝陽呀……”

這趟車沒有裝煤,他們把喊不應(yīng)的唐朝霞抬到車斗子里,由唐朝陽懷抱著,向窯口方向拉去。

鐵罐一見天光,唐朝陽復(fù)又哭喊起來,他這次喊的是“救命啊,快救命——”在窯上的人聽來,像是唐朝陽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嚴重威脅。

窯主聽見呼救跑過去了,問怎么回事。窯主并不顯得十分慌張,手里還拿著煙嘴和煙。窯主轉(zhuǎn)向問宋金明怎么回事。

宋金明受凍不過似的全身哆嗦著,嘴唇子蒼白得無一點兒血色,說:“掌子面冒頂了,把唐朝霞埋進去了。我和唐朝陽,還有兩個運煤工,扒了好大一會兒才把唐朝霞扒出來。我們是一塊兒出來的,要是唐朝霞有個好歹,我們怎么辦呢!”他聲音顫抖著,流出了眼淚。

唐朝陽和宋金明是交叉感染,互相推動。見宋金明流了眼淚,唐朝陽作悲作得更大些,“哥,哥呀,你這是怎么啦?你千萬不能走呀!你趕快回來,咱們回去過年,咱不在這兒干了……”他痛哭失聲,眼淚流得一塌糊涂。

窯主猛吸了兩口煙,蹲下身子,頗為內(nèi)行似的給唐朝霞把脈,同時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脈,看完眼睛,窯主站起來了,說:“脈搏一點兒也沒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來人是不行了?!备G主叫兩個人把死者抬到澡堂后面那間小屋里去。

唐朝陽像是不同意窯主作出的結(jié)論,哭嚷著:“不,不,我哥昨天還好好的,我們還一塊兒喝酒,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窯主說:“這要問你們自己,你們說自己技術(shù)多么高,結(jié)果怎么樣?剛干幾天就冒了頂,就給我捅了這么大的婁子?!?/p>

宋金明把冒頂?shù)恼f法又強調(diào)了一下,他說:“誰愿意讓冒頂呢,誰也不愿意讓冒頂。礦長對我們不錯,我們正想好好干下去,誰想到會出這么大的事兒呢!”

澡堂后面的小屋是一間空屋,是專門停尸用的,類似醫(yī)院的太平間。唐朝霞被放在停尸間后,那些圍觀的人也跟過去了。窯主發(fā)了脾氣,說:“你們誰他媽的不走,我就把誰關(guān)進小屋里去,讓誰在這里守靈!”那些人這才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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