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達拉乃是佛教用語普陀羅的轉(zhuǎn)音，意思是觀音菩薩的住處。五世達賴下令修復以來，每天有七千多個農(nóng)牧民在工地支差，那血、汗、筋、骨和木、石、土、泥匯成的壯烈景象，恐怕只有在山南瓊結(jié)修建一系列藏王墓時的場面可以相比。修到第八年上，五世達賴從哲蚌寺移居到這里；修到第十二年上，白宮落成了。如今，紅宮的繼續(xù)完成，當然就落到了桑結(jié)甲措的肩上。至于人力和財力，他是不能吝惜的。

蓋丹報門進來，催促說：“第巴閣下，陣雨過去了，時間不早了，馬也備好了，請起駕吧?！?/p>

“知道了?！鄙＝Y(jié)往懷里揣著文件，叫住了正要退出的蓋丹，小聲地問，“聽到什么風聲沒有？”

“您是說……”

“關(guān)于五世……”

“噢，沒有，不會有的?！鄙w丹微微一笑，為了讓第巴放心，匯報說，“達賴的各種飲食照常按時間送進去，一切都安排得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有幾次，官員們在議事廳開會，聽到五世的佛堂里響著鈴鼓，都感到無比的幸福?！?/p>

“千萬大意不得。要盡量多一些耳目?！鄙＝Y(jié)說罷，跨出房門，一回身，咔嚓一聲扣上了特制的大鎖。

林卡〔1〕里，刀槍林立，歌聲悠揚。一位剽悍的蒙古王子盤坐在厚厚的羊毛墊子上，一面飲酒，一面欣賞藏族歌舞。

草坪上積蓄著閃亮的雨水，一個跳舞的姑娘在旋轉(zhuǎn)的時候滑倒了，疼得捂住臉半天爬不起身。王子拍著雙膝哈哈大笑。陪同觀看的大臣們、將軍們、衛(wèi)士們也都跟著大笑。摔傷了的姑娘疼得流出了眼淚，他們也笑出了眼淚。歌聲不間斷地繼續(xù)著。

遠遠地，一小隊人馬在大路上走過，似乎誰也沒有聽到那林卡中的笑聲和歌聲，誰也不朝林卡望上一眼。他們既不加快也不放慢前行的步伐，無動于衷地、甚至是傲慢地走著。踏在碎石上的馬蹄聲，好像在重復著一句話：不屑一顧，不屑一顧，不屑一顧……

蒙古王子卻望見了這隊人馬。也許是習慣于威武的人，本能地忌恨別人的威武，他的還沒有結(jié)束狂笑的臉上又呈現(xiàn)出盛怒。他忍不住問身邊的大臣：“那是什么人？”

大臣手搭涼棚望了一會，肯定地回答說：“王子閣下，那是第巴桑結(jié)甲措?！?/p>

“這樣大搖大擺地從我面前經(jīng)過，故意示威嗎？”他把空酒碗朝地上一丟。

“不會是這個意思，一定是又去出席什么會議?！绷硪晃淮蟪颊f，“第巴是個大忙人，也很能干，西藏的各個辦事機構(gòu)里都有他的座位。他的施政才干應(yīng)當說是無懈可擊的?！?/p>

“夠了!”王子不想聽這種介紹，“他們顯然是欺侮我還沒有登上汗位。如果今天坐在這里的是我的祖父固始汗，我的伯父達延汗，我的父親達賴汗，他桑結(jié)甲措是不敢如此無禮的。將來有一天我被稱為汗王的時候，他大概就要來躬身施禮了!”

“王子，您不要想得太多，第巴不一定知道您在這里?！币晃粚④娬f。

“好吧，我欣賞你作出的這種估計。希望他們永遠尊重我們。繼續(xù)看演出吧?！?/p>

王子表面上恢復了常態(tài)，但他心中的不快——應(yīng)當說是對于桑結(jié)的敵意——卻無論怎樣也無法消除。

他就是未來的拉藏汗。在他繼承了汗位以后，果然把這種敵意釋放出來，加劇了和第巴桑結(jié)之間的摩擦……

事情的原由是這樣的：幾年以前，有一個名叫才旺甲茂的貴族少女，曾經(jīng)和桑結(jié)甲措相愛，在正式議婚的時候，桑結(jié)提出，等他當上了第巴以后再舉行婚禮。他是有信心可以很快當上第巴的，因為五世達賴已經(jīng)給了他這樣的保證，但這在當時是不便公開的。女方的家長以為是遭到了拒絕，受到了羞辱，心里憋著很大的火氣。恰巧在這個時候，達賴汗為自己的王子向才旺甲茂家求婚，女方的家長還有什么不同意呢？讓女兒嫁給蒙古的王子，不是比嫁給第巴的侄子更體面嗎？就這樣，才旺甲茂成了達賴汗王子的妻子——雖然據(jù)記載，她并不是他唯一的一個。岳父岳母的羞辱，也就從此轉(zhuǎn)換為兩個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女婿之間的羞辱。桑結(jié)甲措總覺得是王子乘機奪走了自己的情人，而王子則總覺得自己的一個妻子是桑結(jié)甲措丟棄的“次品”。雙方都認為是一件令人難堪的、有傷體面的事情。將來，一旦“愛情的嫉恨在政治的磨盤里加了水”，它的悲劇性就會擴大十倍。這樣的事在歷史上不是沒有先例的。

桑結(jié)甲措和他的隨從早已走遠了，不見蹤影了，王子的眼前卻老是晃動著第巴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形象。

“達賴老了，快70歲了；班禪還年輕，才20歲出頭。這個第巴的扁頭真會成為西藏的最高峰嗎？走著瞧吧，走著瞧吧……”王子心中暗自想著，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來。他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从衷诤逍?，他竟沒有發(fā)現(xiàn)，又有一位跳舞的姑娘仰面朝天地滑倒在地上。當然，他更沒有發(fā)現(xiàn)，由于桑結(jié)甲措匿報，五世達賴還健在的消息，早已經(jīng)就是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