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旺拉姆抱住他的雙肩,搖啊,搖啊,又狠命地捶打他,像是要把一個睡得太熟的人捶醒。她相信丈夫還會有疼的感覺,還會醒來的。
阿旺嘉措沒有看到阿爸再次醒來,阿媽卻昏過去了。她的頭伏在丈夫的胸前,像是雙雙入睡了。
阿旺嘉措覺得腳下的地塌陷了,房里的柱子倒了。他又覺得自己像一塊石頭,一下子從山頂跌落到深深的谷底,撞成了粉末。他號啕大哭,他從來還沒有這樣聲嘶力竭地哭過。
那森一頭撞進門來,跪在扎西丹增的身旁,撕扯著自己蓬亂的頭發(fā),用一種令人聽來心肝碎裂的哭喊責備著死者:“你呀你,你為什么不讓我替你去呀……”
扎西丹增在世的時候,如果說次旺拉姆的身上還有不少女兒性的話,現在她的身上就只有母性了。她在短短的時間里,從一個年輕的妻子變成了一個中年的母親。她把對丈夫的愛全部加在了兒子的身上,使阿旺嘉措得到了雙倍的慈祥。
阿旺嘉措也好像突然長大了許多,好像去什么地方學了幾年回來,變得那樣有思想,會猜測、體貼阿媽的心情。
他沉浸在母愛之海的最深處,像一條誰也不來侵害的小魚。那浩瀚的、無私的海水,洗去了他失去阿爸的傷痛。
幾乎是每個夜晚,冬天在爐火邊,夏天在星月下,他聽阿媽講各種故事和傳說,聽阿媽唱無窮無盡的民歌。那明快的語言,貼切的比喻,鏗鏘的節(jié)奏,使他著迷;那樸實、真誠、深厚的情思,使他感動。他知道,這些語言和感情的珍珠,不是阿媽自己創(chuàng)造的,而是千千萬萬的人在心中培植的,一代又一代在嘴上流傳的,他們和阿媽是一樣的,是一體的,無法區(qū)別,也用不著區(qū)別。阿媽唱的這些美妙的、有韻的詩句,在村里村外不是也經常響著嗎?在游蕩著牛羊的山坡上,在打青稞的枷聲中,在拍阿嘎〔1〕的房頂上,在打土墻的工地上,在背石頭的差民的行列里,在節(jié)日的壩子上……到處都飛翔著它們的旋律。對于民歌,他的記憶力像是釘在木頭里的釘子;他的理解力像是投進了茶水的鹽巴。他對它們像對阿媽一樣親,對家鄉(xiāng)一樣愛,對雪山一樣敬仰。
又是三年過去了。阿旺嘉措長到了9歲。他干過的活兒像他得到的歡樂一樣多,他得到的歡樂像他記下的詩歌一樣多。
有一天,村里來了一位年長的喇嘛,他的年齡、氣度和談吐,很快引起了人們的信任和尊敬。他宣稱:遵照佛的旨意,要在錯那宗的全境招收一批兒童進寺院學經,地點是波拉〔2〕山口的巴桑寺。在學經者的名單上,就有阿旺嘉措。
波拉在村子的北方,路程不算很遠,只是一路上坡,風景也由秀美轉為壯麗。人們經常提起那個有名的地方。阿旺嘉措對它也有過朦朧的向往。
這個消息無疑是重大的,而且來得突然。次旺拉姆的心緒很亂,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阿旺嘉措的心里也是寒暖交加。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吸引著他想去一個新的地方,看一些沒有看見過的東西,接觸一下另外的世界。即使是幸福的生活,太平穩(wěn)了,老是一個樣子,也有些乏味。但他又舍不得離開母親,離開還保留著阿爸的影子和聲音的小屋。還有常來找他玩耍的剛祖,甚至那夕陽余暉中的炊煙,長大了的小?!鯓記Q定才好呢?迎接他的又是什么呢?老喇嘛選中了他,是值得自豪的喜事呢,還是隱藏著不測的變故呢?他沒有能力作出判斷,只有聽從阿媽和那森伯伯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