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詩句一般短促跳躍的文字,令人如癡如醉。她的情人告訴她,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那次讀到這句話,靈魂為之一顫。我所了解的杜拉斯,是一個孤獨的女人,她說,寫作,從一開始就是我的地方?!皶锏墓陋毷侨澜绲墓陋?。它無處不在。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這種蔓延。和大家一樣。孤獨是這樣一個東西,缺了它你已事無成?!北藭r我尚未意識到自己的孤獨。某個日落的黃昏,街燈一盞一盞照亮腳下被落葉鋪滿的小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被燈光切割,它們孤孤單單地緊貼著地面匍匐。我瞬間就被俘虜了。孤獨清晰得毫發(fā)畢現(xiàn),孤獨像睡眠一樣喂養(yǎng)了我。
我眼神渙散,反復(fù)咀嚼杜拉斯的箴言。寫作,從一開始就是我的地方么?
許多時候,把自己幽禁在宿舍里,敲擊鍵盤,耳朵里充斥著大量的管弦樂,它們成為我寫作時候的催化劑。他們是罌粟,是可卡因,是我的興奮劑。我對古典音樂一無所知。我分不清大提琴和中提琴的區(qū)別。我是個非典型的音樂愛好者,我附庸風(fēng)雅牽強附會虛偽至極。
然后我嘗試去寫這么一個故事,故事的開頭有煙霧迷蒙的碼頭,一個叫做穎的女人和一個一無所知的孩子。穎的容顏變得模糊不清,但是她的名字,卻似一個刺青,深深鐫刻在我的記憶里。給我疼痛和自我凌遲般的快感。
三
每個人終其一生都是孤獨的,唯有影子是忠實的伴侶。不管你開心還是哭泣,它堅貞不渝。穎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反復(fù)念叨著這樣的一段話。穎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塊松軟的奶油蛋糕。但因為混淆了太多世俗的圓滑和尖刻,她吐露的每一個字都眼滑膩至極。我一度認為,穎的出身是個可怕的秘密。在穎出現(xiàn)之前的每一個晝夜。我背著小小的心事,像一只蝸牛行走在時間的叢林里里。四周荒草萋萋。
穎提著一個藤條箱,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巷子口。她給了三輪車夫四個硬幣,提著藤條箱下車。光線從她身后直愣愣地投射。將她稍顯豐腴的體態(tài)裁剪出來,清晰得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看到她款款走來,那時候幾乎沒有人穿旗袍,可是穎卻穿著,并且上癮一般難以自拔。她的身體擋住了風(fēng),沒有風(fēng)我的風(fēng)車就無法轉(zhuǎn)動了。我的樂趣被攔腰截斷。我抬頭看她,沒有說一句話,我以為這樣就可以表明我的抗拒,可是她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她半蹲下來,撫摸我的頭。輕聲問我,孩子,你知道一個叫做柳青的女人么?
那是我第一次從一個女人的口中聽說我母親的名字,陌生的疏離感令我害怕,往常并沒有人如此稱呼母親。我嚇得扔下風(fēng)車,掉頭就跑。我邊跑便喊,娘——娘——
我的喊叫混合著凌亂的腳步聲,一波一波回蕩在長巷里。
那天我一直躲在門后偷聽母親和女人的對話。說到動情處,她掩面而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聞之悲傷,但是我什么都聽不懂。闖入我耳朵里的含糊不清的幾個詞匯是:上海、當(dāng)鋪、高利貸。聽到激動處我振奮不已,如獲至寶。仿佛窺探多年的幽暗一下子豁然洞開。
母親與穎只有一面之緣。那時母親在她家當(dāng)保姆,穎待母親甚厚。母親萬萬沒有想到,當(dāng)初在車間里對著一幫工人頤指氣使的老板娘會淪落到如今的境地。只是近十年的光景,母親和她的主顧關(guān)系徹底扭轉(zhuǎn)。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四
我喜歡的女孩子叫穎,她喜歡向日葵,喜歡文森特?凡高,時?;孟氪蠖浯蠖浣馉N燦的顏色,充斥視野的飽滿而富有張力的金黃。我告訴她,凡高是麥田里的朝圣者,是追日的夸父,是歐洲乃至世界的偉大靈魂,生命綻放成向日葵,金黃而熾烈?!吧钤诘吞帲`魂在高處?!边@是她對凡高的評價。那日在石頭塢廣場觀看《不能說的秘密》,之前看過,卻騙她說沒有,為的只是能和她坐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和女生看電影,雖是在露天的廣場。但有清風(fēng)作伴明月相隨。也是浪漫至極。逃了一晚上的書法課,我的動機因了這一舉動暴露無遺。在人頭攢動的石頭塢廣場,夜里的燈光照耀著因年輕而蠢蠢欲動的心。我和她靠得如此近,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馨香。我也有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我要為她種植一萬棵向日葵。面朝太陽,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