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審室的格局也不符合小如的印象,從電影或電視上看,警察和犯人分坐兩頭,一問一答,犯人若不老實,警察會擰亮某盞燈,照得犯人睜不開眼。但眼前的提審室不是這么回事,它用鋼筋編織的網隔成大小懸殊的兩節(jié),小如坐的位置寬不過一米,王茍坐的位置相當于辦公室,進出的門肯定也是兩個。區(qū)別還有,王茍坐的是椅子,小如坐的是水泥墩;王茍面前有碩大的桌子,小如面前什么都沒有。假如哪個犯人妄圖跟執(zhí)法人員搏斗,不具備任何條件。當然,也沒有什么用來照犯人的聚光燈。王茍說:
“你坐吧?!?/p>
小如真的坐了,但馬上被激靈得彈跳起來,因為水泥墩冷進了他的骨髓。小如脫下一只拖鞋墊坐,兩只腳踩在另一只拖鞋上。
王茍面如死灰,形情恍惚地仰望天花板,亮給小如的下巴堅硬如鐵。冗長的沉默之后,王茍收起下巴,迷離的目光許久才落到小如臉上。他往掌心喝氣,先搓搓手,再搓搓臉,然后翻開文件夾,掏出鋼筆旋開筆套。
“姓名?”
“梅小如?!?/p>
“年齡?”
“二十二。”
“職業(yè)?”
“東南農業(yè)大學環(huán)保與節(jié)能專業(yè)四年級學生?!?/p>
一套程序下來,王茍抽身離去,小如正疑惑間,進來的卻是拎一包東西的局長,身后仍然跟著王茍。局長黑著臉,大暴牙給人咬牙切齒的感覺,他先把包裹拍扁了塞進鋼筋網,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王茍正襟危坐,提起筆隨時準備記錄。見小如低頭去解包裹的結,局長說:
“你瞎雞巴激動什么,我還沒說話哪?!庇峙ゎ^對王茍說,“我胡扯幾句,你也甭記了。”
等王茍撂下筆,局長轉向小如問:“你的臉怎么啦?”
小如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言簡意賅地回憶完昨晚和今天所發(fā)生的事件之后,小如說:“上午點名我向指導員反映過,不但得不到伸冤,反而惹來‘洗全場’?!?/p>
局長不解地問王茍:“什么是洗全場?”
王茍說:“就是洗澡唄?!?/p>
“洗個澡有什么冤好喊的?又沒人啃了你的雞巴?!?/p>
“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澡,”小如申辯說,“要慢慢洗,還要把整池的水洗完?!?/p>
“好了好了,什么亂七八糟。”局長打斷小如的話問王茍,“誰分管的九號房?”
“指導員?!?/p>
“這黑鬼有兩杯馬尿下肚還管你洪水滔天?昨天是你值班,堂堂副所長是吃干飯的?”
小如突然冒出一句:“我不適合坐牢?!?/p>
局長的一條腿在桌底下蕩悠,眉頭皺了許久才說:“我聽不來你的意思?!?/p>
“我是文化人,他們是一群狂徒,”小如說,“這是綿羊落在虎穴里?!?/p>
“文化人?你昨天舉槍打我的時候怎么看都像個惡棍?!?/p>
小如被說到痛處,羞愧地低下了頭。局長的口氣柔和了許多:“你他媽的小毛孩不知死,我勸你罷手,乖乖地把槍放下什么鳥事沒有?,F(xiàn)在好了,三人六目,刑偵隊那么些人大眼瞪小眼,我還能怎么保你?讀書讀書,我看你是死讀書讀死書。你爸的事我還一頭霧水,你又來火上加油。”
小如埋頭抽泣起來。
“男人還哭鼻子,把你那根小祖宗割下來喂狗算了。”局長靠近鋼筋網,伸進手擘叉開五指插入小如的頭發(fā),將頭推仰了對著滿臉的淚水說,“還好意思哭,你媽都被你氣病了,躺在床上不會動,這包東西是她托人捎到我辦公室的?,F(xiàn)在正需要你剛強的時候,再說王副所長在這邊,他們還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不成?”
局長響亮地朝墻角吐了口痰就走了,剛到門口又踅回來招招手,王茍會意出去。小如無法聽清他們的交頭接耳,只見局長最后敲了王茍一記。
王茍心神不寧地坐回桌前,對著提審筆錄本發(fā)呆,猛然撕了記錄的那張,抓成一團扔向墻角,正好擋住了局長的那口濃痰。王茍啪地一合筆錄本,點燃一支煙穩(wěn)定一下情緒,抖出一根問小如:
“抽煙嗎?”
“我不抽煙?!毙∪缯f,“不過現(xiàn)在抽一支也許能平靜心情。”
“煙酒是苦難生活的緩沖劑,我也是離婚以后才學會抽煙的?!蓖跗垘托∪琰c著,說:
“不記了,我們隨便聊吧?!?/p>
小如當然不會講憋尿的事,因為是個案,再說他也找到了解決的途徑,盡管憋尿比忍凍挨餓被折磨更刻骨銘心??v然有千言萬語,小如此時也只能匯成三個字:
“我害怕?!?/p>
王茍說:“這是坐牢,多少英雄好漢到里面都要變成狗,何況你一介書生。吃點苦頭在所難免,賓館那樣舒坦還能吸取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