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我的呼吸滯重,清晰逼近。宮閨里所有的暖爐都熄著,一浪一浪的寒氣沖撲向我的單薄身體。“ 臣沾塵叩見娘娘!”我?guī)缀跏墙弑M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這句話喊了出來。
她走下來,一步一步輕踏的氣息真真切切打擊著我的聽覺神經(jīng)。熟悉的香氣飄了過來,讓人心馳神醉,她的手指觸及我的身體,無數(shù)個(gè)銷魂的場景劍光般刺穿我的腦海,這寬大屋宇間回蕩過的親昵呢喃驀然回轉(zhuǎn),我的心跳瞬間加快。
我慌亂地退后,我的額上沁出了汗水。我卑怯地喊道:“ 娘娘……!”但無法緩解疾趨的心跳。
“ 呵呵,一出陽關(guān)三千里,從此蕭郎是路人。難道你要做蕭郎,與我訂路人之約么?”織舞苦笑著說,“ 可惜,我不是藝妓,沒有那么寬敞的胸懷去包容生命中的每一個(gè)男人?!?/p>
“ 娘娘是萬金之體……”
“ 放屁!”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截?cái)嗔宋业脑?,她撲上來把我推倒在地上,哀傷的眼眸匕首一樣抵住我的臉頰?!?我不是那么賤的女人———賤到可以隨意把愛施舍出去。兮沾塵,我若不愛你,便不會(huì)把身體給你?!?/p>
“ 我知道,我錯(cuò)了,為君當(dāng)盡忠,為友當(dāng)盡義,我把忠義都丟了。我污穢骯臟,愧為世人?!蔽冶荛_了她的鋒利目光。
“ 忠義么?忠……義……”她掙扎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退回到榻上?!?沾塵你又長大了,你真的長大了,知道忠義了。還是男人好??!責(zé)任和諾言都這么簡單就可以推卸,理由總是這么充分和崇高,選擇等待還是放棄,總是信手拈來唾手可得輕而易舉。沾塵,你去勇敢地逃避吧!讓歷史和傳奇都忘記你,讓金陵城為你贊嘆,為我羞恥?!?/p>
我在后宮的水池旁遇到了司辰。
他正在和一條死去的金魚說話。
“ 你來世不要做人??!人太慘了,還不如金魚呢,亂世的人,命像草芥一樣?!彼境降恼Z氣非常溫和,好像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你若要做魚呢,也萬不可生在這潭水里,這里的魚縱是活著也如死了;也萬不可生在小溪里,那里的漁夫都沒有食物,你們是再好不過的美味;還是生在遙遠(yuǎn)的大海中吧!‘天空任鳥飛,海闊任魚游’?。 ?/p>
我走過去?!?司辰,你不如干脆叫它來世做和尚呢!六根清凈,四大皆空?!?/p>
司辰回過頭看著我?!?和尚也是人,是人,就難以六根清凈、四大皆空。亂世中的和尚尤是如此。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那是多么遙遠(yuǎn)難尋的境界。也許,只有佛,才可以領(lǐng)悟和擁有。”
一個(gè)修行的人,尚且有種種心鎖不能盡解,況乎世人?想到這里,我轉(zhuǎn)身走回織舞的宮閨,里面仍然寒冷空蕩。
她躺在榻上,恨恨地看著我。
我用火器點(diǎn)燃了所有的暖爐,我抱起她,感到她的身體漸漸溫暖。她用手臂圈著我,世俗孔孟、禮儀春秋以及忠義我都不想再多管。
府中的大周后娥皇撩開帳帷,看到李煜正拉著妹妹的手,也只有無奈地嘆息。除了用沉默來發(fā)泄一下對君王的不滿,亦別無他法。王命難違,千古如是。周娥皇在對妹妹的愧疚和對李煜的失望里郁郁而終。
我抱著織舞,一任周娥皇的嘆息在歷史的隧道里游弋。倫常是非我都管不了太多了,我只想沉湎于她的如酒香氳,換就那一醉解千愁。
狹窄的宅院天空終于禁錮不住兮重諾的心了,他在許多的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郁憤難眠,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著祁紫霓的笑靨容顏。他悵然撫琴,弦應(yīng)聲斷開。夷芽撫著他蒼白的臉頰,眸里無限憫惜。
“ 重諾,你心里在想著一個(gè)人,一個(gè)可以令你弦斷的人。”夷芽說,“ 你愛上她了,你心里的那個(gè)女人?!?/p>
兮重諾愣住了?!?夷芽,兮家的子孫可以看穿萬世可為什么卻總看不透自己呢?難道天地雖寬卻沒有一顆心沉重堅(jiān)實(shí)么?”
在那個(gè)晚暮未明的清早,他終于無法再忍受這拘束和思念的煎熬,由后院的桃樹攀上了墻頭。他蹲在墻上,從深沉無盡的暮靄里依稀看到了遠(yuǎn)處的“ 仙居客?!?。
“ 重諾,你在做什么?”
他回過頭,看到一片火光映亮了兮家大宅的天空,他的父親兮豫手握佩劍,站在火光的前面高聲地喝問。
火光印在父親的臉上,明暗飄搖。兮重諾看著這個(gè)滿臉慍怒的中年男人,不知為何驀然想起母親橫劍刎頸時(shí)的那一抹赤灼血光。年少的放蕩,年少的不羈,所有的年少錯(cuò)誤換來的只是母親的滿眼疼痛一聲長嘆和香消玉殞。他看著那映天火光,像充滿血?dú)獾暮?,他說:“ 我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gè)湮沒了人性溫情的地方?!?/p>
“ 離開?!你生來姓兮,生是兮家的骨血,死為兮家的魂魅,你離開了這里,天下之大,你亦無所容身。”兮豫冷冷地說, “ 兮重諾,你若躍出了這堵高墻,你便是喪家之犬無根之絮。”
兮重諾發(fā)出一陣長長的冷笑,驀地指向了夜空中那院落的深處。“ 當(dāng)我母親抽劍斷命于你面前的時(shí)候,我兮重諾就已經(jīng)是喪家之犬無根之絮了。你把你所有的責(zé)任都甩給了母親手里的那三尺劍鋒,你根本不配做一個(gè)頂天立地的男人。俠義不羈浪子兮豫早已在長安兮氏的赫赫盛名下不堪重負(fù),氣絕身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