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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夜白頭一夜死(3)

夜歌 作者:四月胡楊


戚葬蝶很少和我見面了,她說她進了教坊開始學習舞蹈。她的母親抱著她哭著說:“ 小蝶我們養(yǎng)不起你了,你必須學會自己養(yǎng)活自己,在亂世中學會生存。”戚葬蝶要我給她寫信,哪怕只是一句話。

母夜叉,今天過得好嗎?母親給我買了桂花糕,真想送你一塊看你邊笑邊吃。

母夜叉,琴越來越難練了,父親總是訓(xùn)我,還打我板子,屁股好疼。

母夜叉,父親說嵇康已經(jīng)把《廣陵散》彈絕了,那么他為什么還要我學呀?搞不懂。

我每天都拜托賣豆?jié){的孫二叔送過去,只言片語,寥寥數(shù)字。但戚葬蝶告訴我她每次看到那些“ 信”的瞬間都無比溫暖和高興。

那年,有一件事情轟動金陵。就是大司徒周宗的女兒、金陵第一才淑周娥皇嫁給了六皇子李煜,這一段金童玉女才子佳人的美談不久便在金陵的街頭巷尾傳遍,說書人甚至添油加醋地把所有纏綿悱惻的情節(jié)虛構(gòu)了進去,讓這段故事更加曲折美麗、香艷醉人。

而誰也沒有料到,十年之后,周娥皇便因病早逝。所有的美麗傳奇在一夜之間煙消云散,不久李煜就娶了周娥皇的妹妹進宮。

于是有人說李煜還是愛著娥皇,她的妹妹終究只是一道影子,只能是———小周后。于是也有人說其實李煜原本愛的就是娥皇的妹妹,只是當初造化弄人,誤訂鴛盟,如今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心想事成,圓滿結(jié)局。

我的母親在周娥皇去世的夜晚坐在琴房里一夜未睡。

“ 金陵雙璧”從此不復(fù)。桂倩蓉和周娥皇各以才華名傳亂世,一生卻無緣相見。機緣未合,終于恨悔難補。

六歲那一年老管家祁福給我講起了那些關(guān)于大荒的故事,所有的傳說里不論是勝者還是敗者都留下了永恒的烙印。他們氣凌萬虛矢志不渝,縱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我問祁福:“ 后來大荒去哪里了?大荒去哪里了?”他就不斷重復(fù)著:“ 我與你今生絕緣來世不識,我與你今生絕緣來世不識?!?/p>

我繼續(xù)追問,他就倚在花墻上閉上雙眼再沒有睜開。

花朝的那天魯夫人看到了正在教坊學舞的戚葬蝶,她對教坊的曹師傅說她喜歡這個女孩子,她說戚葬蝶必定是她前生的女兒。她問:“ 戚葬蝶你愿意當我的干女兒么?”戚葬蝶看了看魯夫人和藹的面容,她說:“ 可以呀,但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我的家里一貧如洗。”

七歲那一年戚葬蝶哭著來找我,她偷聽到了她父母的談話,她的父親準備把她送給皇甫繼勛的四兒子當童養(yǎng)媳,她說她不能任憑自己的命運如此輕率和賤薄。

戚葬蝶突然抬起頭來問我:“ 南枝,你愿不愿娶我?”

我支吾了半天,年少的我終究沒能把握住這命運里惟一的機會。

魯夫人對戚葬蝶的父母說:“ 小蝶是你們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娶我女兒的男人必須能夠配得上她,但不是以金錢和權(quán)勢來衡量的?!?/p>

魯夫人也曾是農(nóng)家之女,當年正是被家里人賣到了陳府給陳正為妾。后來陳正的正房夫人因難產(chǎn)而死,軟弱的陳正無力經(jīng)營家族的米行,使家業(yè)一度敗落。危急時刻,魯夫人力排萬難將家族的米行的經(jīng)營一肩擔起,此后陳家米行聲威再起,魯夫人受到金陵商眾的尊重和欽佩,堪稱巾幗英雄。

我的母親桂夫人對我說:“ 金陵的女子們,能與魯夫人相提并論的,怕只有你祖父最心愛的女人祁紫霓了。當年的祁紫霓,今日的魯夫人,確實不相伯仲?!?/p>

我向母親問起了祁紫霓的故事,而母親卻不愿再講下去了。此后,家里人就再也沒提起過關(guān)于祖父的支言片語。兮重諾的事在兮家似乎是個禁忌的話,所有人都不愿談起也害怕談起。

我開始愈加地厭惡這個死氣沉沉的大宅了,因為,這宅里的每個人,都像殺手一樣謹慎和嗜血。這種情緒不覺間滋生并且迅速擴散,終于有一天,它不可抑制。

八歲那一年我在金陵的長街上遇到了一個瘋瘋癲癲的跛和尚,他傻呵呵地看著我一直不停地瘋笑,嘴里念念有詞地說好好好。我問他:“ 師傅您要化緣么,你是要吃的要喝的還是要花的。”

和尚要了搖頭:“ 施主,老納什么都不要,因為你周遭空蕩蕩,空無一物?!?/p>

“ 那您一直盯著我干什么?”

“ 因為你有慧根也有慧緣,施主,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縱是姹紫嫣紅末了也只剩下流水落花鏡中一夢?!?/p>

“ 師傅,我不懂,就像嵇康的那句詩一樣,太玄奧了?!?/p>

“ 不急、不急,等到落花流水東去,時間冷暖嘗盡,施主自會來聽老納講經(jīng)布道的?!?/p>

“ 這莫非就是我的‘ 慧根’我的‘慧緣’么?”

和尚只是微笑并且微微點頭?!?施主,你只需先要記住———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此,便就夠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瘋笑著走失在長街的盡頭,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的身體都透明起來,這世界在我的眼睛里不再實在和固定??湛丈亩U機我根本無法參悟,但腦海里總不時閃現(xiàn)那老和尚的笑容。那禪機的奧義仿佛就在舌尖上,卻找不到什么語言來吐露,也不敢肯定自己的理解,或許,一切都是我在那個離奇的下午一時的幻想一時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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