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盈微微一笑，正要說第三種香，睿洵忽然正色起身。素盈順著他的目光，向身后一望，連忙跪倒。

雖然從未有幸瞻仰圣容，但素盈看得出來，在一隊(duì)侍從簇?fù)硐孪虺螢懲ぷ邅淼娜?，?dāng)是皇帝。

“父皇怎么到這里來了？”睿洵行過禮，含笑問。

“隨便走走，正好遇到璃兒往這邊走，就跟她一起過來看看你?！被实鄣穆曇羧岷颓謇?，有一種令素盈意外的溫柔。她很想看看這個(gè)君臨天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樣，但她不能在圣上面前抬頭，方才匆匆一瞥之間，只看見皇帝穿了一件薄紫色常服，袖口處有桔梗色的刺繡。他身邊跟著一個(gè)少女，胭脂紅色的裙子上繡滿曙色花蔓。

那少女向睿洵行過禮，大大方方地向他說：“妾見今天天氣好，做了一些小點(diǎn)心，是殿下喜歡的包兒飯?！?/p>

睿洵道過謝，接過那盤點(diǎn)心放在桌上。

“二郎，你這是在做什么？”皇帝以小名呼太子，指著石桌上的香料問，“這香料是用來做什么的？”

睿洵道：“兒臣一時(shí)好奇，請丹茜宮的素奉香來演示調(diào)香。”

“哦……”皇帝看了看素盈，問：“你就是丹茜宮的奉香令人素氏？”

素盈忙道：“是?！?/p>

皇帝不知想些什么，一言不發(fā)。他不說話，周圍的人也不好說些什么，亭中頓時(shí)一片寂靜。還是那紅衣少女挑起話頭：“近來妾對香料也很好奇。奉香，”她拿起一塊香料，笑問，“這是什么？用來做什么的？”

素盈俯首答道：“殿下，那是沉香。”

她已猜到，這少女是東宮妃素氏。

人和人即使有相似的出身，境遇也會(huì)差很多。

東宮妃素氏的生辰也錯(cuò)過了選妃的年度。然而她是皇后的侄女，十二歲那年被聘為太子妃，十四歲那年進(jìn)宮教養(yǎng)，目前已有東宮妃的名分。明年她十七歲，就要與東宮正式結(jié)合。

素盈偷眼看到這少女容色柔美，但與皇后相去甚遠(yuǎn)。據(jù)說當(dāng)年也有很多美人候選東宮妃，甚至有位素氏少女的美貌令皇后也動(dòng)容道：“天下竟有如此麗人！”然而最后雀屏中選的是素璃而非那位美人。因?yàn)榛屎笳f：“自古明君皆因美人身敗名裂，東宮妃德才兼?zhèn)浼纯?，無需太過貌美?！?/p>

東宮妃見皇帝無動(dòng)于衷，只得應(yīng)景說些關(guān)于香的典故、逸聞來助興。

他們聊了半晌，素盈仍是跪在地上，覺得春寒從雙腿慢慢染上全身，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

“奉香，這是什么？”皇帝忽然拈起一樣?xùn)|西，問素盈，“好像在哪里見過?！币娝性拞査赜娙肆⒖贪察o下來。

素盈仰望皇帝手中之物，目光不敢偏離半分，回答道：“稟圣上，那是甘松。隋有壽禪師所做‘五香飲’的最后一香就是它?！?/p>

皇帝的眼睛眨了一下，把甘松放下，隨意說道：“朕不記得這種東西……甘松可有其他用途？”

素盈心思電轉(zhuǎn)，立刻答：“想必陛下是在浴佛時(shí)見過。奴婢記得宮中香湯是以《浴像功德經(jīng)》所載香料配制，其中就有甘松?！?/p>

不知為何，素盈說完之后隱隱覺得眾人看自己的眼光不善。

東宮妃也察覺周遭氣氛不好，連忙說：“是了是了！我也記得是有這么一種香湯?！?/p>

“又信口開河——”皇帝微笑著嗔怪她，“那香湯是給男人用的，你何時(shí)見過？”

東宮妃急忙分辯：“妾只是記得有這樣一種香湯，并不是親眼見過?！?/p>

“呵！你這孩子！什么時(shí)候都有理?！被实壅酒鹕淼?，“好了，時(shí)候不早，朕還有其他事情。你們年輕人繼續(xù)聊吧?！?/p>

素盈跪著沒動(dòng)，其他人又行大禮送皇帝，鬧騰一番才靜下來。

東宮妃道：“奉香快快起來吧！我們素家的女孩，在家里都是珍珠寶貝，進(jìn)了宮哪兒能受這樣的罪?！?/p>

素盈腿腳都已麻痹，勉強(qiáng)慢慢地站起來，一抬頭就看到漸行漸遠(yuǎn)的皇帝。他正側(cè)目看著遠(yuǎn)處，頎長的背影有些落寞。他的樣貌還很年輕，十分英俊，難得的是面目一團(tuán)和氣，眼角眉梢含著一種超然脫俗的氣韻，讓人一見心折。猶如感應(yīng)到素盈的目光，他掉頭看了一眼澄瀾亭，目光雖然不是落在素盈身上，但也讓她覺得一陣溫暖。

太奇妙了。素盈垂下頭心想。這些日子以來，她見到的人都好像神人一般。

一個(gè)是義父琚大人，他的目光是冷冽的，與之對視就好像是行走在寒風(fēng)凜冽的冰谷。第二個(gè)是皇后，她的雙眼太美，目光太銳利，讓人根本不敢與她對視，目光相遇便無地自容。第三個(gè)是東宮洵，他的目光時(shí)而清澈如水晶，讓人覺得他無比干凈；時(shí)而又像水霧，柔和模糊；時(shí)而充滿警覺，仿佛受驚的小動(dòng)物。第四個(gè)，就是回眸一剎的皇帝。只是一瞬，素盈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看到他真實(shí)的一面。他的目光仿佛徘徊世外，素盈見過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人與他神似，便是那來去無蹤的白衣女子……

東宮妃看到素盈神色變幻，以為她身體不適，便說：“這里沒什么事了，奉香退下去吧?！?/p>

素盈答應(yīng)一聲，待到邁步時(shí)才覺得腳下虛浮無力。她不敢聲張，靜靜退出澄瀾亭。

“奉香請留步?！鳖ｄ瓘牡厣鲜捌鹨粯?xùn)|西，問道：“沒想到，奉香不止博識(shí)廣聞，在圣上面前，還是個(gè)很健談的人。我來考考奉香，這是什么？”

素盈看了片刻，答道：“回稟殿下，這是蕓香?！?/p>

睿洵目光灼灼盯著素盈?！八胤钕憧稍x過‘始以微香進(jìn)入，終于捐棄黃壤’？這一句，讓人聯(lián)想起另外一位奉香?！?/p>

他明知素盈喜愛古賦駢文，故意引一句傅玄的《蕓香賦》。想到文彩環(huán)以卑微之身親近圣駕，落得冤死荒野，素盈登時(shí)容顏失色，辯解道：“奴婢……”她急急地說了兩個(gè)字，驟然覺得胸中一陣發(fā)悶，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