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曼
我的對床住著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兒。每天有那么多的人來看他,帶來好多的好吃的,還有一盒熱氣騰騰的米飯和炒菜,那是給小男孩兒的媽媽吃的。我的病情已經(jīng)逐漸好轉(zhuǎn),聞到飯菜的香味特別饞。我趴在媽媽的耳朵邊悄悄地問:“媽媽,那一盒米飯和炒菜要多少錢呀?”媽媽說:“你想吃嗎?要四塊錢,我去給你買!”我聽到要花四塊錢,而媽媽卻為給我治病每天吃在醫(yī)院門口買的饅頭夾咸菜條,趕緊補充說:“我不餓,只是問一問。”然后我咽了一下口水,低下頭反復地折疊我那塊花手絹,眼角卻不時地去瞟一眼對床的那個阿姨,看她一口一口地吃著那香噴噴的飯菜。
直到已經(jīng)懷孕六個多月的五姨在姨夫的陪伴下來醫(yī)院看我了,我才把目光移開。五姨挪著笨重的身體在我的床沿坐下,問我好點了嗎?看到我還沒有吃晚飯,她不顧媽媽的阻攔,和姨夫出去買回了兩大碗米飯和一盤干豆腐炒肉片。姨夫穿著厚厚的棉襖,他還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了兩根魚腸。那是我生平住醫(yī)院吃得最香的一頓飯,我吃得很飽,也很開心。
姨夫是一個出苦力的知青,五姨沒有工作,而且還在孕育著腹中的胎兒,正需要營養(yǎng),那頓飯花去的是姨夫兩天的工錢。這件事在我小小的心靈里留下的是甜蜜的痛。
在外祖母家,五姨和姨夫的婚姻很具有傳奇色彩。姨夫是我家的鄰居,從小我和弟弟妹妹就稱呼他為“新哥”。爸爸去世以后,還在上小學的五姨被外祖母派來和媽媽做伴,從而開始了她和我們的“新哥”青梅竹馬的戀情。兩人在談婚論嫁的時候,遭到了家里人的強烈的反對,這其中也包括媽媽,媽媽認為他們的戀愛是由于五姨給自己做伴引起的,她和外祖父母一樣擔心五姨將來的婚姻會不幸福。然而,在五姨的執(zhí)意堅持下,家里人還是勉強地做了讓步,接納“新哥”做我們的姨夫。姨夫最終也用他的勤勞和善良贏得了外祖母一家人的喜歡。
五姨在娘家過最后一個春節(jié)時,給我和妹妹每人買了一條紅發(fā)帶。我還比妹妹多得到一條紅卡基布的褲子,褲腳鑲了白花邊,漂亮極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的禮物,我舍不得穿它,讓媽媽用方格布把紅卡基布褲子包起來放到箱子底下,偶爾會拿出來看一眼,心里就已經(jīng)充滿了滿足感。
五姨會教我和妹妹唱歌,是《媽媽的吻》,她還教我們化妝,教一些別人不肯教給我們的東西。和她在一起我從來沒有感覺自己是個病孩子。
小表弟七歲的那年冬季,五姨和姨夫帶著孩子去浙江東陽打工,八年后五姨獨自帶著小表弟身心疲憊地回到了家鄉(xiāng)。起初姨夫還會時不時打電話回來安慰妻子和孩子,說處理完那邊的事情也馬上回來,后來就杳無音訊了。
那段日子五姨很憔悴,那是她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光。在我們生活的小鎮(zhèn),五姨實在找不到工作可做,姨夫又一直不寄生活費回來,沒有辦法她只好帶著孩子去山東打工。她在那里生活也很艱苦,每天去市場只買處理的便宜菜吃。媽媽不敢和年邁的外祖母講,她悄悄地去郵局給五姨匯去了對于我們家來說也很重要的100塊錢,讓五姨給正在長身體的小表弟補充營養(yǎng)。
經(jīng)歷了兩年多的夫妻冷戰(zhàn),最終五姨和姨夫還是以兩個綠色的小本子結(jié)束了他們彼此深愛又彼此傷害的16年婚姻生活?;蛟S在他們的內(nèi)心還有永遠無法釋懷的一絲情感。
我記得姨夫給我來過一封信,提起當初我和妹妹還沒有輪椅時,他心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想法,他想出去賺錢給我們兩個不能走路的孩子買一臺輪椅,也記得他兩次打電話來說要和我談心,我都推說我有事不方便接電話,婉言拒絕了。
我無法評判他們的婚姻。我記得五姨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花掉10塊錢給我買豬肝吃;我記得姨夫抱著棉被接我出院;我記得他做的西紅柿炒青椒,那是我吃膩了媽媽燉的土豆和大白菜后,最喜歡吃的一道菜。我還記得我們和小表弟情同手足,在我們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媽媽謊稱我們都吃飽了,煮了餛飩哄他多吃,看著10歲的小男孩兒吃得小臉紅撲撲的滿頭是汗,我心里是滿足的。
我也還記得小表弟哭著給我和媽媽打的一個電話,說:“二姨、大姐,我回到家里冷清清的,我不想讓爸爸媽媽離婚!”他把一根火腿腸放在背包里,坐了一路的火車,帶回來給我們吃。
我記得一切的美好,這在我短暫的生命旅程中將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