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電影

從《定軍山》開始，中國電影已走過了漫長的一百年。在這一百余年，對中國電影傳播的最大貢獻者，尚不屬于都市的影視院，而是那些行走于鄉(xiāng)間的電影放映員。因為他們的存在，我們這代人才擁有了看露天電影的美好記憶。

小泉叔是遠近聞名的電影放映員，方圓十里內(nèi)的電影播放業(yè)務(wù)基本歸他管。他彬彬有禮，受人尊敬。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小泉叔的電影事業(yè)一度興旺，因此還娶到一位漂亮嬸子。

那幾年，一般是誰家有了紅白喜事，才會放電影。如兒子滿月、孩子上學(xué)、兒子結(jié)婚、老人大壽、先人下葬、五七百日等。農(nóng)閑時是電影播放的旺季。夏天看電影時，大人們總是搖著扇子拍打著胳膊和大腿，驅(qū)趕蚊子。冬天看電影時，銀幕較遠處總會有堆火冉冉跳躍，還會有婦女的喊聲：“誰呀？又抱了我家的柴火！”

電影播放前一天，要收聽一下天氣預(yù)報，晴朗無風(fēng)的夜晚是最合適的。但也遇到過大風(fēng)驟起，吹鼓了幕布，掀翻了音箱。更糟的是暴雨突襲，大部分觀眾拎起凳子走了，放映員則穿上雨衣，打開雨傘，為留下的忠實觀眾繼續(xù)放映。

播放電影當(dāng)天，主辦方（演電影的那家）按電影放映員要求，派人去指定地方取片子?？富貋淼蔫F箱子里裝著膠片，箱子上用紅漆寫著影片的名字和“上”“中”“下”字樣。

傍晚前，小泉叔指揮幾個年輕人把銀幕拉好。銀幕布很厚，白面黑邊，四角的四個鐵圈用來穿繩子。通常把銀幕布拴在電線桿或樹上，四根繩拉緊后銀幕也被拉展了。在旁邊屋頂上放一組大喇叭。最后搬出八仙桌，擺上放映機、臺燈、插座和麥克風(fēng)，就可以播放了。其中這支麥克風(fēng)不可或缺，它經(jīng)常被村長借用，趁此機催繳公糧和電費，這兒就變成了村支部的臨時廣播臺。放映中間換片兒時，小泉叔也常常需要插播找人信息。

幕布扯好后，就開始有一些老人們陸續(xù)趕來。他們挎著折疊板凳，悠著旱煙袋，把凳子放到正中間的位置。小孩兒匆忙地吃了晚飯，提前一小時趕來搶位置。我和鵬舉很少帶凳子，也不愿意太早過去喂蚊子。就等到電影放映前十幾分鐘，抱一捆玉米稈兒放到最前排的前面。四海、昌盛也擠過來，大家盤腿并坐。如果位置太靠前，腦袋會仰得難受，那就換到銀幕背面去，背面觀眾不多，位置可以隨便選擇。從背面看，字幕是反的，但情節(jié)不受影響。

天黑了，鞭炮也響過了，小泉叔嫻熟地裝上膠片，扯下一段后撥轉(zhuǎn)膠片輪，同時扶正麥克風(fēng)調(diào)試音響：“喂，喂，喂！電影馬上開始，小孩不要亂跑了……”這時孩子們興奮得“嗷嗷”喊叫，口哨聲此起彼伏。聲音飆到最高峰后跌落，孩子們紛紛坐了下來，四周陷入沉靜。

大喇叭“嚓嚓吭吭”地響，銀幕閃現(xiàn)出斑駁的黑白畫面，刀痕般的黑紋不停閃動。小泉叔拉滅臺燈，放映機的光在夜色中顯得高雅有力。大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銀幕，“６、５、４、３、２、１，“XX制片廠出品”，電影開始了……

《閃閃的紅星》、《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平原游擊隊》、《閃電行動》、《二子系列》、《飛鏢黃天霸》、《白毛女》、《林則徐》、《紅色娘子軍》、《甲午風(fēng)云》、《小兵張嘎》、《黃飛鴻》、《新龍門客棧》、《唐伯虎點秋香》、《雙龍會》、《媽媽再愛我一次》、《給爸爸的一封信》等。武打片、戰(zhàn)爭片、愛情片和喜劇片都受歡迎，觀眾不挑剔。如果一晚上能放映兩部電影，大家會大呼過癮。

影片放映過程中，會有幾個小孩兒毛著腰在銀幕下跑來躥去。坐前排的還故意昂首起立，舉手投降，他的影子立刻投在銀幕上了。不過他的行為很快招來大人的斥責(zé)，和同齡人海潮般的攻擊，不得不安安分分地坐下來。

新軍哥他們也不帶凳子，總是幾個男女青年一起，站在觀眾最后邊，嗑著瓜子、抽著洋煙、勾肩搭背、袖手叉腰地邊看邊聊。幾個外村的青年騎車過來，他們靠著自行車站著、坐著，找熟悉的朋友聊天、借火，很瀟灑的樣子。

上部片子放映完后，小泉叔拉開臺燈，關(guān)掉投影機，開始換片。這時大家紛紛跑去撒尿。在墻角處，幾個男孩兒爭先恐后地脫褲子，尿完后打兩個抖顫，提上褲子跑回去。大人們高喊著孩子的名字，害怕孩子亂跑。孩子們則叫著“爸”“媽”，場面甚喧。又有人在銀幕下跑來跑去，大膽地掀動著銀幕。

換片過程中，會因為溫度過高燒掉一小段片子。小泉叔不得不停下來，剪下廢膠片，扯出完好的重新纏到輪子上。他隨手扔了剪掉的廢膠片，立刻招來了同學(xué)們的爭搶。電影膠片和相片底片很相像，不過底片上的圖案是翻白的，而膠片上是彩色的。迎著光能看清膠片畫面，連著幾張膠片上的圖案都幾乎是一樣的。

電影放映完畢，小泉叔關(guān)掉放映機，拉開臺燈，繼續(xù)插播找人信息：“誰誰誰，過來一下把桌子抬回去。誰誰誰幾個人過來拆卸幕布。誰誰誰，有誰誰誰在哪哪找你?！?/p>

婦女們又開始大聲地喊孩子的名字。小孩兒們也大聲喊爸爸媽媽。一些老頭兒老太太們，還有那些跟家長來的乖孩子們，自始至終都穩(wěn)穩(wěn)地坐在凳子上，這些人早就陶醉睡去了。散場了還未察覺。大點兒的孩子被推醒后先是一陣懵懂，迷迷糊糊地揉揉眼、搔搔頭，搬著凳子撤退。婦女們抱起睡得迷糊的兒童，挎著凳子，邊走邊討論精彩劇情和結(jié)尾，插上幾句詛咒蚊子和寒風(fēng)的話。

第二天，同學(xué)們在教室召開影評會，對劇情展開深度討論，回憶搞笑的臺詞、情節(jié)和表演經(jīng)典動作。有些人會趁機炫耀一下?lián)寔淼膹U膠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