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夢

給一個女孩的童話

（1932）

序

我愛海。我也愛夢。

幾年前我在地中海上看見了風(fēng)暴，看見了打在甲板上的浪花，看見了海的怒吼，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星一般發(fā)光的頭發(fā)，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鈴子一般清脆的聲音。

青的天，藍(lán)的海，圖畫似的島嶼，圖畫似的帆船。

我見著了那個想在海島上建立“自由國家”的女郎了。

在海上人們常常做著奇異的夢。但這夢又屢屢被陸地上的殘酷的現(xiàn)實摧毀了。

今年我以另一種心情在陸地上重溫著海的夢，開始寫了這個中篇小說的第一節(jié)。我?guī)Я怂ツ暇?，為的是想在火車上重溫“海的夢”?/p>

然而上海的炮聲響了。我趕回到上海只來得及看見北面天空的火光，于是又繼續(xù)了一個月痛苦的、隔岸觀火的生活。后來在三月二日的夜晚，我知道我的住所和全部書籍到了日本侵略者的手中，看見大半個天空的火光，聽見幾個中年人的仿徨的、絕望的呼吁（“我們應(yīng)該怎樣做？”）以后，一個人走在冷清清的馬路上，到朋友家里去睡覺。我在路上一面思索，一面詛咒，這時候我又睜起眼睛做了一個夢。

陸地上的夢和海上的夢融合在一起了。舊的夢和新的夢融合在一起了。

于是又開始了我的忙碌而痛苦的生活。這其間我曾幾次懷著屈辱的、悲哀的、憤怒的心情去看我那個在侵略者占領(lǐng)下的故居，去搬運我那些劫余的書籍。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一次只要我捏緊拳頭就會送掉我的性命，但這一切我終于忍受下去了。

每天傍晚我?guī)е＞氲纳碜踊氐脚笥训募?，在平靜的空氣中我坐下來拿起筆繼續(xù)我的“海的夢”。但這不再是從前的夢，這夢里已經(jīng)滲進(jìn)了不少陸地上的血和淚了。

于是在平靜的空氣中，我擱了筆。我隱約地聽見海的怒吼，我仿佛又進(jìn)到海的夢中。但這不是夢，這海也不是夢里的海。這是血的海，淚的海。血是中國人民的血。淚是中國人民的淚。我把我自己的血淚也滴在這海里了。

血淚的海是不會平靜的罷。那么這海的怒吼也是不會停止的。將來有一天它會怒吼得那么厲害，甚至?xí)涯切┣致哉吆蛣兿髡叩臍g笑淹沒，如那個女性所希望的。

寫完了這小說，我的夢醒了。

星一般發(fā)光的頭發(fā)，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鈴子一般清脆的聲音。

這不能夠是夢。這樣的一個女性是一定存在的。我要去找她，找她回來在陸地上建立她的“自由國家”。

巴金

193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