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晨我和金明珠一塊兒出去。我們同走一段路，在一個(gè)歪斜的十字路口分手了，我回過頭還看見他朝著山腳新建的校舍飛跑，追趕幾個(gè)走在前頭的男女同學(xué)。學(xué)校門前有二三十個(gè)穿紅色、綠色和白色衣服的小孩在一塊兒唱歌游戲。

傍晚前我從連部回到金家，滿臉須根的副連長跟我同路，他說是要看看我住得怎樣。他一路上盡遇見熟人，大家全稱他“副連長同志”。小孩們也跑過來迎接他。

“副連長，我看整個(gè)村子的老百姓都是你的朋友，”我羨慕地說。

“當(dāng)然啦，我在這兒住了一年啦！”副連長滿意地笑答道?！袄蠈?shí)說，我愛上了這個(gè)地方啦！”

我們到了金家，一群小孩正在門前小小空地上做游戲。金明珠第一個(gè)看見我們，就跑過來打招呼。副連長拉住他的手說了兩句話。我忽然注意到樸玉姬在跟一個(gè)身材比她高一些的女孩講話，就朝著她走去。她也看見我了，便挽住那個(gè)女孩的膀子慢慢地走過來。

“志愿軍叔叔，我去看過你，你不在家?！庇窦Шφf，兩個(gè)女孩都站住了，玉姬仍然緊緊挽住她的朋友的膀子。

“你知道，我白天不在家。這個(gè)時(shí)候你來就會看見我。”我也帶笑回答，我感謝她的拜訪。

她看看我，動了兩次嘴，才說出來：“我到你房里去過了?！彼套⌒τ纸酉氯フf：“你不要責(zé)備我啊，我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順口問了一句，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

“我把你那件襯衫拿去洗了……”她又掩住嘴笑起來。

“你拿去洗了？為什么不先跟我說？”我驚訝地問，我為了自己的疏忽著急起來。我早晨換了襯衫，把穿臟了的塞在枕頭底下忘記帶出去。

“我沒有看見你啊，”她滿意地笑著，又加一句：“你在家一定不讓我拿去洗?！?/p>

“你真調(diào)皮！”我說著輕輕敲一下她的頭。我找不到責(zé)備的話，也找不到感謝的話，我就說：“我自己會洗啊?！?/p>

“玉姬，下次不可以啊，”副連長在旁邊插嘴說；“你要當(dāng)心你的腳。”他關(guān)心地朝她的左腳看一眼。她穿著敞領(lǐng)學(xué)生服，系一條短短的黑布裙，裙下是大褲腳的粗白布褲子，襪子和黑色船形膠鞋。

“副連長同志，報(bào)告你，我的腳沒有問題?！蚯白摺ⅰ蚝筠D(zhuǎn)’都行，”玉姬突然立個(gè)正，舉起手向副連長行個(gè)軍禮，說完又掩住嘴哈哈笑起來。

“玉姬，不要開玩笑了，唱個(gè)歌吧，”副連長也忍不住笑起來。金明珠和別的幾個(gè)孩子都笑了。

玉姬點(diǎn)點(diǎn)頭，馬上就唱起來，接連唱了兩個(gè)中國歌：《全世界人民心一條》和《我是志愿軍》。

李順姬（就是玉姬的女朋友）、金明珠和別的孩子都跟著她唱。有的孩子發(fā)音準(zhǔn)，有的孩子唱的不像是中國話。不過他們唱得很認(rèn)真，而且聲音里有感情。

副連長第一個(gè)拍掌贊好，他說：“再唱個(gè)朝鮮歌吧?！?/p>

玉姬又唱起《拖拉機(jī)》，她不由自主地舉起雙手，孩子們一下子都散開，邊唱邊轉(zhuǎn)著身子跳起朝鮮舞來。玉姬沒有跳舞，她仍然站在我們的面前，手舉起又放下了。副連長伸出手去，在她的頭上撫摩了兩下。她的眼睛向上看，臉上仍然帶笑。

金明珠沒有參加舞蹈，他走到我旁邊，拉住我的一只手，一邊唱歌，一邊看玉姬。

“志愿軍叔叔，到你的房里去，”金明珠小聲對我說。

我懂他的意思，我剛回答一個(gè)“好”字，副連長聽見了，就接下去說：“我去看你的房子。”他又用朝鮮話對玉姬說：“玉姬，我們到里面去?！?/p>

孩子們剛開始唱第二首歌，玉姬默默地跟著我們朝金家大門走去，剛跨進(jìn)門檻，聽見李順姬的聲音在叫“玉姬”，她回頭一看對我們說：“我等會來，”便又跨出去了。金明珠跟著我們走進(jìn)側(cè)屋，但是馬上就不見了。

“我看見他們就想起我自己的孩子，”副連長從側(cè)屋走出來，坐在走廊邊上，眼睛朝大門外看，出神地說，他很和善地微微一笑。

“你有幾個(gè)孩子？”我坐在他的旁邊，順口問道，我知道他早已過了三十歲了。

“兩個(gè)，一男一女，大的一個(gè)年紀(jì)跟明珠、玉姬差不多，在家里上學(xué)，照顧得很好，”副連長慢慢地回答，眼睛仍然朝門外看。

我站起來，我不想坐了。我心不在焉地說：“我喜歡這些孩子?！?/p>

“對，我喜歡，”副連長好像在自言自語。他看見我走下石階，到院子里去，就跟在我后面。我們走到大門口。他忽然激動地說：“這幾年在朝鮮我看見過多少小孩的尸首。我心里真難過，好像自己的孩子給人殺死一樣！我真恨敵人。就像玉姬——”他說到這里突然不響了。

我看見了玉姬：她臉上帶笑，嘴在動，身子在轉(zhuǎn)，兩只手非常靈活地一上一下……她在跳舞。跳的不止她一個(gè)，還有兩個(gè)女孩。六七個(gè)孩子在旁邊唱歌助興。

玉姬跳得很高興，另外兩個(gè)女孩也很高興，別的孩子都很高興。

副連長站住，用朝鮮話叫了一聲“好”。

玉姬越跳越起勁，越跳越快，她興奮得一張臉通紅。我很高興，我也替她高興：她仍然能夠跳舞。

我剛剛拔步朝她走去，忽然看見她的身子一側(cè)就倒下去了。我吃了一驚，只聽見孩子們在叫玉姬。我連忙跑過去，副連長也過來了。

金明珠扶著樸玉姬站了起來。孩子們圍著她問：跌壞沒有？玉姬臉上仍然帶笑，她接連說：“不要緊。”

副連長接著吩咐明珠：“你送玉姬回家去休息吧?！?/p>

玉姬雖然搖著頭說：“不要緊，用不著休息，”可是她終于讓明珠扶著走了。她還回過頭來，含笑地向大家揮手說“再見”。

孩子們繼續(xù)在跳舞，唱歌。副連長提議：“到玉姬家去看看?！蔽覀儍蓚€(gè)跟著明珠和玉姬的腳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