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曉得。”病人痛苦地呻喚道。他接著還說了一句話，但是我聽不出是什么意思。他似乎想分辯，然而痛苦或者別的原因使他講不下去。

“你這個時候跟他講這種話有什么用處？”第三床應(yīng)該是一個更細(xì)心的旁觀者，他一直把頸項伸得那么長?，F(xiàn)在他忍不住出來講話了。

中年公務(wù)員吃驚地掉過頭看說話的人，他的憂愁的眼光落在第三床的突出的嘴上，他無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向著第三床走了兩步，客氣地說聲：“還沒有請教貴姓?！?/p>

“敝姓蘇。你貴姓……”

“敝姓陳。我們是從南京逃難出來的。”

“那位是令親嗎？怎么病到這樣，才來住院？”

“他是我父親?！敝心耆说哪樕下冻隽艘稽c不自然的表情?！捌鋵嵲戎挥袀€很小的瘡，他不肯醫(yī)，后來大了，他又要找土方治，貼膏藥，后來才越爛越大。我早就說送他到醫(yī)院來，他一定不肯。其實住在家里很不方便。家里房間小，人又多，我們又沒有醫(yī)學(xué)知識。我勸了他多少次，昨天他才答應(yīng)來門診部看看。就是剛才這位女大夫看的?！保ǖ谌膊遄煺f：“這是楊大夫，人倒很好?！保八灹俗忠≡?。昨天沒有病床，今天有空我才找人把他抬進來，我還請了一天假。”

“也虧他受得住，爛得連骨頭都看得見了。他今年高壽——我看總過了六十吧?！?/p>

“今年六十六了。就是這個月的生日。他身體本來很好，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不到一個月肉都光了。在家里看他病到這樣也很可憐。這幾天他嘴里又爛了。吃東西也不方便?！?/p>

“這樣大年紀(jì)，害這種病，真是運氣不好。不過我看你也夠苦羅?！钡谌餐榈卣f。

“還不是！這是自己的父親，又有什么話說！四五千塊錢的薪水要養(yǎng)活一家六口人，哪里夠！今天進醫(yī)院繳的兩千塊錢還是換掉我女人一個金戒指才湊夠的。大夫還要我給他燉雞湯?？墒清X從哪里來？他真要害死我！”

我起初還以為他只是病人的侄兒或外甥，覺得這倒是一個難得的人。現(xiàn)在聽見一個兒子向著陌生人抱怨他父親的病，卻有點聽不進去。

“這也難怪他，得了病也沒有辦法。只怪生活太高，大家都吃苦?！钡谌舶参克f。

“是，要不是生活這樣高，他也不會病到這樣；起先他圖省錢，不肯醫(yī)，后來也是想省錢沒有找好醫(yī)生……”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啞了，他馬上把臉轉(zhuǎn)開。

第三床也不講話了，他躺下去休息。那個兒子掉轉(zhuǎn)身，回到他父親的床前去。第九床仍舊在對第八床講故事。兩個人不時低聲笑著。第十一床好像在昏睡，他不動，也不叫了。連我旁邊的第六床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