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銳上任的第三天才第一次走進廠長辦公室。辦公室不大，老式長條木地板漆著紫紅色的油漆，門口和經(jīng)常有人走動的地方油漆已經(jīng)斑駁，露出木板的紋路。辦公室正面放著一張老式棕紅色辦公桌，這種辦公桌最大的特點是抽屜多，一共有十一個抽屜。辦公桌的前面和兩邊擺著兩排藍布面的沙發(fā)椅，一看就知道是50年代的樣式。廠長辦公室里最有特點的是那把象征著188廠最高權力的坐椅，這是一把棕紅色俄羅斯風格的高背木椅，雖然椅背、椅座包著的牛皮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了，卻絲毫不減這把椅子的高貴氣質，牛皮四周的一排銅釘依然閃亮。程銳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感受了一下，椅子有點高，椅墊很硬，椅背很直，那個年代的椅子顯然缺少人體工程學方面的知識，坐上去感覺不是很舒服。程銳還是穩(wěn)穩(wěn)地在這張椅子上坐下來，他讓辦公室主任小陳找來188廠有關資料，他想把這兩天看到的、聽到的直觀感覺理性化。程銳認真研讀有關資料，這一天他感到188廠的各類數(shù)據(jù)像一條條繩緊緊纏著，越勒越緊，讓人喘不過氣來。

桌上電話響了，程銳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接的第一個電話是579廠代理廠長老馬打來的電話，老馬首先向程銳到188廠當廠長表示祝賀，程銳已經(jīng)猜到老馬打電話的目的是借祝賀之名追討騙二百萬款的事。程銳在電話中痛說上任后兩天來的苦難遭遇，使勁哭窮，大呼后悔，直說得老馬心軟，然后程銳才掉轉話題說借款的事。在579廠時程銳和老馬的關系不錯，老馬心知肚明程銳騙走的二百萬一時難以討回，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老馬在電話中說：“程廠長，你這事做得不對。一是違法，二是不相信朋友，你大大方方跟我說借二百萬，我能不借嗎？”

程銳連聲道歉說：“我錯了！我錯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先把錢騙來，原則性極強的老馬肯定不會借錢給188廠的。和老馬通完電話，程銳臉上還帶著幾分得意的笑容。

這時，總會計師林媛走進辦公室說：“程廠長，579廠匯來的二百萬到賬了，可是提不出來?！?/p>

程銳問：“為什么？”

林媛說：“我們欠銀行幾千萬貸款利息，銀行要用這筆錢抵扣?！?/p>

程銳著急地說：“不行！204車間大修，急著用錢購買設備。你必須想辦法把這筆錢提出來！”

“我和他們該說的都說了，可他們就是不讓我提錢。你說怎么辦？”

騙來的二百萬提不出來讓程銳十分窩火，說話也就不講道理，蠻橫起來：“你是總會計師！我知道怎么辦還要你干什么？實話告訴你，這筆錢是我騙來的，我不管你想什么辦法，你把這筆錢提出來，交給204車間。錢提不出來你就別回來！”

林媛沒想到新廠長會對自己發(fā)火，心里感到十分委屈，為了這筆錢林媛在銀行磨了一上午，真的盡心盡力了。林媛望著虎著一張臉的程銳，委屈地走出辦公室。

林媛剛走，廠公安處副處長董大鵬走進來，向程銳匯報昨晚偷煤事故的調查情況。董大鵬說：“昨晚偷煤的兩輛車是二道溝的，一共四個人，都是當?shù)氐霓r(nóng)民，為首的叫馬天星，外號馬二桿。這四個人聽說我們到村里調查，害怕了，主動到公安處自首了?！?/p>

“你準備怎么處理？”程銳問。

董大鵬說：“兩輛車一共偷了四噸多煤，一千多塊錢，又是主動投案自首，依法只能是罰點款?！?/p>

“我聽說這幾個人是慣犯，他們偷煤不止這一次吧？”

“以前的事他們不承認，缺乏證據(jù)，我們也沒辦法。”

從董大鵬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中程銳已經(jīng)明顯感到他想從輕處理偷煤事件。程銳問：“昨晚是誰打槍，你查沒查？”

董大鵬說：“正在查?！?/p>

“這件事昨晚只有我、王書記，還有你知道，怎么走漏的消息？”

“我接到王書記的電話，就和老張和小吳趕過去，程廠長，你懷疑我？”

程銳說：“不是懷疑你，我是讓你好好想想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還有，值班的保安于得勝發(fā)現(xiàn)有人偷煤為什么不制止？制止不了為什么不報告？脫崗的保安又是怎么回事？”

面對新廠長的一系列追問，董大鵬出汗了。

沉沉的霧靄籠罩大地，整個蒼穹顯得很低，夜色因此而過早地降臨到了磨盤山。老廠長陳乃昌吃過晚飯，拄著拐杖，踽踽獨行在居民生活區(qū)的小路上。188廠在他的手里輝煌過，也是從他手里開始走下坡路的。在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的轉型過程中，188廠從峰巔跌入了深淵，不能說陳乃昌沒有責任。這些年，看見廠子每況愈下的境況，一萬職工四萬家屬，負債五個億，軍品訂單越來越少，停電、停水、停暖、停工資……陳乃昌心中對188廠僅存的那絲希望漸漸萎縮了。比鄰的地方居民生活區(qū)燈火通明，而工廠宿舍區(qū)這邊卻是一片昏暗，陳乃昌的心里時不

時地掠過一陣陣痛楚。

陳乃昌長嘆一聲，慢慢踱進路旁亮著燈的雜貨店內。雜貨店不大，柜臺上散放著煙酒糖茶和日用小商品。幾個人坐在店內借著燈光閑聊，見陳乃昌進來，便有人擺開了棋盤。這是陳乃昌的老習慣了，每晚都要來這借著燈光兒找人殺上幾盤，打發(fā)心中的無聊和無奈。

程銳在辦公室里待了一整天，一邊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一邊查閱188廠的有關資料，下班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走在居民生活區(qū)的小路上，忙了一天的程銳感到頭昏沉沉的，腳步有些沉重?？粗放云婆f不堪的工廠平房宿舍區(qū)，程銳內心十分凄涼。在程銳童年印象中，這里原來是十幾排整齊的平房宿舍區(qū)，房前還砌著花壇?；▔锓N著各色各樣的花草樹木，十分漂亮。如今這些房子的前面雜亂不堪地接出一大片偏舍、廚房、煤棚子，門前原本寬敞的空地，變成了一條彎曲的窄巷，十分臟亂。程銳清楚地意識到，原來整潔的工廠宿舍區(qū)已經(jīng)淪落成為棚戶區(qū)。因為停電，工廠宿舍區(qū)一片漆黑，零零星星閃爍著幾點若明若暗的光斑，可以想象那是如豆的燭火發(fā)出的光亮。再往前走，程銳發(fā)現(xiàn)一路之隔的居民生活區(qū)卻亮著電燈，僅一道之隔，這邊與那邊便是兩個世界。見路旁的雜貨店亮著燈，程銳便走了進去。

這是一家經(jīng)營油鹽醬醋煙酒糖茶和日用小商品的雜貨店。老廠長陳乃昌和一位中年人在柜臺旁邊的小桌子上下象棋。小賣店的老板娘在柜臺內一邊往瓶子里打醬油一邊和柜臺前身穿188廠工作服的中年女工聊天。

老板娘抬頭看了一眼走進來的程銳，她和小賣店里的人并不認識這位新來的廠長。

老板娘問：“買點什么？”

程銳看了一眼貨架上的商品說：“來一瓶酒吧?！?/p>

老板娘問：“要什么酒？”

程銳看了看貨架上的幾種酒說：“來一瓶高度的北大荒。”

老板娘把打好的醬油放在柜臺上，轉身從貨架上拿下一瓶酒裝進一個塑料袋里，順手接過程銳遞來的一百元錢，十分利索地拉開抽屜找錢。

程銳抬頭看著小商店里的日光燈問：“工廠宿舍區(qū)沒有電，你這怎么有電？”

老板娘說：“我是當?shù)鼐用?，我按月交電費，憑什么不給我供電。廠里交不起電費，供電局才把生活區(qū)的電掐了。”

程銳問：“工廠白天生產(chǎn)用電怎么沒掐？”

下棋的中年人插話說：“軍工生產(chǎn)用電供電局不敢掐?！?/p>

程銳問：“生活區(qū)的電什么時候掐的？”

老板娘說：“掐了半年多了?！?/p>

觀棋的中年人說：“一停電就停水、停暖，哪還是人過的日子？”

程銳接過老板娘找回的零錢，湊過去觀棋。程銳是個象棋迷，對楚河漢界之

間不見硝煙的廝殺頗有心得，看見下棋心里就癢癢。程銳一看便知道紅方敗局已定。下棋的中年人考慮了一會兒起身認輸。程銳棋癮發(fā)作，湊上前說：“老人家，我來下一盤?！?/p>

老廠長陳乃昌認出了來者是新廠長程銳，卻故意不說破，對著程銳點點頭。

程銳在陳乃昌對面坐下，擺好棋子，謙恭地說：“請老人家賜教?！?/p>

程銳跳馬開局，陳乃昌飛象應對。

來小賣店買東西的大多是188廠的職工和家屬，程銳一邊下棋一邊聽他們的議論和牢騷。

又一位中年男職工走進小賣店，把十元錢放在柜臺上：“二嫂，給我拿一包煙，老牌子。”老板娘從柜臺里拿了一包煙放在中年工人面前，找零錢。中年男工邊撕開煙盒邊發(fā)牢騷道：“路這邊就有電，路那邊廠區(qū)就沒電！廠領導眼睛都瞎了！全都看不見亮?！?/p>

老板娘說：“我聽說廠里不是又換廠長了嗎？”

一個身穿188廠工作服的中年女工提著醋瓶進來：“換廠長有什么用，換廠長都趕不上換衛(wèi)生巾管用。打一斤醋?！?/p>

中年男工說：“換廠長頂個屁用！他把電的問題解決了我就管他喊爹，電的問題都解決不了，給大伙當孫子都沒人要。這些官功夫全在嘴上，說大話、說漂亮話，死的能說成活的，狗屎能說出花來，一辦起事全都陽痿?！?/p>

中年女工說：“這種廠長給老娘我洗腳我都不要！”

買煙的中年男人說：“聽我爹說，新廠長上任那天，那幫退休老爺子把兵總領導圍上了，新廠長挺邪乎，把棉衣都脫了，說保證和職工共冷暖。要不是那天204車間蒸汽爆炸，兵總領導就別想離開?！?/p>

又一位女工進來搭話：“咱們廠是沒指望了，我看要不了半年就得黃！”

“我怎么聽說新廠長和趙腐敗是把兄弟。這兩人到一起我們廠還有個好……”

“廠子半死不活的讓人難受，不如早點破產(chǎn)算了?！?/p>

“三個月沒發(fā)工資了，這個月吃飯的錢都是找親戚借的……”

“連換三任廠長了，我看是一個不如一個，搞不好來了一個混混，又是個敗家子?！?/p>

程銳終于忍不住了，站起來說：“罵得好！罵得好！工廠沒搞好，大伙有權利罵我！可是我不服！一年后如果工廠沒有起色，我就去給你洗腳！我說話算數(shù)！”

中年女工認出了程銳，驚得一伸舌頭：“廠長！”

中年女工和男工們溜了。小賣店里只剩下陳乃昌和程銳。

陳乃昌卻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程銳，心想這位新廠長喜怒形于色，也是性情中人。

老板娘說：“廠長你別生氣，大伙也就是閑著沒事瞎嘎巴嘴，你可別當真。小老百姓人前言好事，背地里罵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