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表哥,這是哪兒的話?我實在不能吃了,你饒我這回吧?!笔|微笑著,略帶一點為難的樣子懇求道。
覺民的心有點軟了。這時琴出來說情道:“二表哥,你看人家在告饒了,你還忍心逼她。放過她這回吧?!?/p>
“琴姑娘真會講話,”周氏稱贊道,“做好做歹都是她。逼蕓姑娘劃拳的是她,現(xiàn)在講情的也是她?!?/p>
“那么應該罰她吃酒,”淑華插嘴道,“二哥,你敬琴姐一杯?!?/p>
“為什么該我敬,你自己不可以敬?”覺民反駁道。
“好,琴姐,我敬你一杯?!笔缛A爽快地端起杯子站起來,逼著琴喝酒。
琴看見推辭不了,只得把自己的杯中酒喝去一半。淑華也喝了半杯,她為了忍住笑差一點把酒嗆出來。
琴害怕別人輪流向她敬酒,便向眾人提議道:“酒也吃得差不多了。這樣吃不大好。我們還是行令吧,再不然唱歌講故事也好?!?/p>
“我贊成行急口令!”淑華接下去大聲說。
“急口令也不錯。大表哥一定又要做‘母夜叉孫二娘’了?!鼻俅鸬?。
“行急口令也有意思,”周氏也表示贊同,她還取笑地說:“別人總說我講話講得快。行急口令,恐怕我要占便宜。”
周氏這樣一說,便沒有人表示異議了。于是各人都認定了自己的名字和綽號,開始行起急口令來。
話愈說愈快,笑聲愈來愈多。每個人都被罰過酒,不過其中被罰次數(shù)最多的是枚少爺和淑貞,這兩個寡言怕羞的孩子。兩張瘦小的臉發(fā)紅,兩對眼睛畏怯地望著別人。他們羨慕別人,卻不了解他們?yōu)槭裁刺幵诟鷦e人不同的境地。
黃媽端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火腿燉雞,放在桌子上。
“今天的雞很肥,佃客下午剛送來的。大家多吃一點。”周氏拿起筷子說。眾人跟著把筷子或者調(diào)羹放到那個大碗里去。
酒喝夠了,菜吃飽了,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起了紅云。黃媽把一碗冰糖蓮子羹端上桌子。眾人的眼光集中在那個大碗里面。酒令已經(jīng)停止了。大家跟著周氏拿起調(diào)羹。甜的湯解了口渴,使人們感到一陣爽快。淑華還覺得不夠,覺新喝得很少,他們叫綺霞端上來兩杯茶。
“大表哥,你今天酒吃得不少,該沒有醉吧?”琴關心地望著覺新問道。
“還好,今天不覺得怎么樣。”覺新清醒地答道。
“去年有一回你吃得也不過這么多,那回你卻大吐了,你還記得記不得?”淑華笑問道。
覺新好像臉上受到一股風似的,他把頭動了一下,看了看淑華,又看琴,看蕓。他點一個頭,低聲答道:“我記得,就在這兒?!?/p>
“你在后面天井里吐了一地?!矣浀眠€是蕙表姐看見你吐的?!笔缛A興奮地說,她的臉上還帶著笑容。她記住的只是那件現(xiàn)在說起來是可笑的事,她并沒有去想她所提到的那個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琴瞅了淑華一眼,似乎怪她多嘴,不該提起那些往事,更不該提起那個已經(jīng)被忘記了的人的名字。淑華卻完全不覺得她說了什么不應該說的話。
“我記得很清楚,也是在這兒吃飯……”覺新低聲答道。
淑貞忽然打斷了覺新的話,她說了一句:“還有二姐。”她的聲音里充滿著懷念。
這一次仿佛真有一股憂郁的風吹到桌上來,眾人都不想開口了。他們的本來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讓痛苦的回憶占據(jù)了。他們的心在掙扎,要擺脫掉這些回憶。
覺新卻是例外,他也在掙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們從空虛中拉出來。他常常以為他自己就靠著這些若隱若現(xiàn)的面貌在生活。他又說:
“也是有月亮,也是我們這些人。我好像是站在池子旁邊,聽泉水的聲音。我還記得我向蕙表妹敬過酒……”
“是的,我們說是給蕙表姐餞行。”淑華插嘴說,她的聲調(diào)也改變了。
蕓幾次想說話,卻又忍住了。最后她終于帶著悲聲說:“姐姐后來回到家里還對我說,這是她最后一次快樂的聚會……”她驟然把以后的話咽住,她想著:現(xiàn)在卻又輪到枚弟了。
“蕙姑娘的事情真想不到?!敝苁蠂@息道。她看見黃媽把下飯的菜端上來,便對蕓說:“現(xiàn)在也不必多提那些往事。蕓姑娘,我們隨便吃點飯吧?!?/p>
“我不想吃了,多謝大姑媽?!笔|客氣地答道。
“多少吃點吧,”周氏勸道,她又對琴說,“琴姑娘,你也吃一點?!?/p>
“好,我同蕓妹分一碗吧。”琴客氣地說。
“今晚上要是二女在這兒就好了。”張氏忽然自語地說。
“少個二表妹,大家也少了興致?!鼻俳涌谡f。
“其實要不是她父親那樣頑固,二女哪兒會走?都是他自己鬧出來的。他現(xiàn)在連二女的名字也不準人提!”張氏氣惱地抱怨道。
“平心而論,三弟的確太固執(zhí)。不過這種事情也是想不到的。二姑娘既然在上海好好地求學,三弟妹,你也就可以放心了?!敝苁习参康馈?/p>
“不過女兒家在外面拋頭露面總不大好,”張氏沉吟地說;“現(xiàn)在她在上海不曉得怎么樣?我總不放心?!?/p>
“二姐一定比我們過得有意思。不說別的,她連西湖也逛過了。”淑華羨慕地說。
“豈但有意思,她將來一定比我們都有用,”琴暗示地說。她有意用這句話來激勵淑華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