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新并不了解枚的心情,還以為枚說的只是年輕人的謙虛話。他仍然同情地勸導(dǎo)枚說:
“其實二表哥知道的也不多。你要學(xué)還來得及,他可以給你幫忙。只要你自己有志氣。你跟我不同,你比我年輕多了?!?/p>
枚悲觀地搖搖頭說:“你不曉得爹就只有我一個兒子,他不肯放松我。爹反對一切新道理。我想他不見得就會錯。我聽爹的話聽?wèi)T了,不照他的意思是不行的。”
矛盾,混亂,軟弱……這個年輕人的話里就只有這些東西。覺新不相信他的耳朵,他不明白枚的本意是什么,他想:“難道我真的吃醉了?”他找不出一句答話。他痛苦地想:“我自己是被逼著做那些事情的,我是出于不得已的。這個年輕人呢?難道他真的相信那一切?他甘愿忍受那一切,承認他的父親并沒有做錯?”他不敢想。他含糊地答應(yīng)了兩個“嗯”字。
“我沒有一個指導(dǎo)我的先生,我也沒有一個知己的朋友。爹好雖好,然而他是一位嚴父,”枚看見他不能從覺新那里得到他所期待的意見,有點失望,他寂寞地說:“姐姐在時,她倒還關(guān)心我的事情。現(xiàn)在她又不在了。想起姐姐,覺得什么都是空的,不過是一場夢。她去年此時還同我們在一起,現(xiàn)在她的棺材上塵土堆滿了,冷清清地停在城外,地方又不清靜,姐夫也不管……”他說得淚水似乎要從他的聲音里噴出來,他把嘴閉上了。
覺新聽見枚的話,絕望的思念絞痛了他的心。蕙的帶著凄哀表情的面顏浮上他的腦際,她含著眼淚對他微笑,她低聲說:“大表哥,你要好好保養(yǎng)身體?!彼终f:“你照料照料枚弟?!彼麩o可奈何地舉頭望天,清澄的藍天中也現(xiàn)出了那同樣的面貌。依舊是那一對關(guān)切的水汪汪的眼睛。他想:這是最后一個關(guān)心我的人了。他哀求原諒地在心里默默說:“你看,我能夠做什么呢?你叫我怎么辦?”
“大少爺,枚少爺,上岸吧,船靠好了?!贝洵h(huán)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趕走了蕙的面顏。她把風(fēng)雨燈轉(zhuǎn)亮了。
覺新仿佛從夢中驚醒過來似的,應(yīng)了一聲,周圍的景象完全改變了。船靠在水閣前面湖濱一株柳樹旁邊。風(fēng)雨燈的帶黃色的光驅(qū)散了四周的月影。柳葉遮住了他們頭上的一段天,但是清輝仍然穿過柳條中間的縫隙落到他們的身上。湖水像一匹白緞子鋪在地上,有時被風(fēng)吹著微微地飄動。覺新看了坐在對面的枚一眼,枚的瘦臉白得像一張紙,他雖然不能夠看清楚臉上的表情,他也覺得仿佛脊背上起了一陣寒栗。
“好,我先上去,”覺新答應(yīng)一句,站起來,上了岸。枚少爺站在船中,身子微微搖晃,他露出膽怯的樣子。覺新連忙伸手去拉他的手,幫忙他走上岸來。翠環(huán)也上了岸,把船系在柳樹干上。
翠環(huán)提著風(fēng)雨燈走在前面,覺新和枚少爺在后跟著。他們走過松林,轉(zhuǎn)進一帶游廊,廊外一排三間的外客廳里沒有燈光。月亮把天井里翠竹和珠蘭的影子映在糊著白色宣紙的雕花格子窗上。
“不曉得他們什么時候散去的?!庇X新自語似地說了一句。
“大表哥!”枚少爺忽然抓住覺新的膀子驚叫起來。
前面游廊欄桿上一團黑影猛然一縱,飛起來,上了那座藤蘿叢生的假山。
“你看!”枚少爺聲音顫抖地說。
“這是貓兒,你不要害怕。”覺新溫和地安慰道,他對這個年輕人的過分膽怯表示著同情。
這的確是一只黑貓,它站在假山上哭號似地叫起來。
“我有點害怕。”枚拊著自己的胸膛低聲說。
“這個東西在花園里頭跑來跑去,有時候真叫人害怕。我們也給它嚇倒過幾回。如今慣了,也就不怕了。”翠環(huán)在前面說。
“枚表弟,你膽子要放大點才好?!庇X新關(guān)心地說。
他們出了一道月洞門,走入石板鋪的天井。前面還有一座屏風(fēng)似的假山。
“趙大爺,開門,大少爺送客出來了。”翠環(huán)轉(zhuǎn)出假山便大聲叫起來。
管園門的老園丁老趙答應(yīng)一聲,便提著鑰匙從門前小屋里出來,開了門上的鎖,除去杠子,把門打開。翠環(huán)先出去吩咐“提轎子”。
袁成從門房里跑出來迎接枚少爺,等著伺候他上轎。
覺新和枚少爺走出園門,轎夫正在點燈籠,他們便站在門口等候。
“枚表弟,今天我們也算談了不少的話。你的身體究竟不大好,你要好好將息?!庇X新看見他們還有談話的時間,便關(guān)心地向他的年輕的表弟再進一次忠告。然后他又放低聲音說:“千萬不要再看那些不好的閑書?!?/p>
“是,我曉得。”枚感激地小聲答道。
“你以后有事情,可以找我,我總會幫忙?!庇X新繼續(xù)叮囑道。
“是?!泵队酶偷穆曇魬?yīng)道。
“袁成,你送枚少爺回去?!庇X新看見這個瘦長的仆人彎著背站在轎子旁邊,便吩咐了一句。
袁成用他的沙聲應(yīng)了一句,就跑進門房去了。枚少爺還在客氣地說:“不必?!痹梢呀?jīng)提著風(fēng)雨燈走到轎子跟前了。
覺新把枚送到轎前,枚還說了兩三句話,才走進轎子去。
轎子已經(jīng)出了二門,覺新還惆悵地立在那里。他斷念地想:又有一個年輕的生命這樣地完結(jié)了。他覺得心里很空虛,不知道應(yīng)該做什么事。今天似乎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好些夢,現(xiàn)在才漸漸地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