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亞麗安娜(2)

巴金選集7:短篇小說集 作者:巴金


吳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用手撫著他那被月光洗著的亂發(fā),又繼續(xù)熱烈地說下去:“她忽然仰起頭來,望著我的眼睛問道:‘我去了,你就一點也不想我嗎?’這時候我的激情被她喚起來了,我忍不住捧著她的臉狂吻起來。”

“這要怪你不好,要不是你今天早晨向我說那些話,我絕不會有這樣的舉動?!眳菐Φ丶恿诉@一句。

“你應(yīng)該感謝我才是?!蔽倚χ卮稹?/p>

“啊,這樣好的月夜……一個少女的接吻……我怎么能夠去睡?”吳嘆息地自語道,“亞麗安娜!”他忘了自己地輕輕喚了兩三聲。

我也不想睡了。月光漸漸地爬上了我的身子。我索性坐起來,頭正迎著月光,這清冷的光芒使得我的腦子突然清醒了。我的思想又在遠方,在廣大的草原,濃密的樹林,寒冷的村落了。我幻想著在那里人們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愛。那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啊!我不住地望著月光出神。

“這一夜,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為愛情所苦惱著的吳又繼續(xù)地說,“她讓我吻了許久,然后她告訴我:她也愛我,她很不愿意離開我,可是她卻不得不去了,此去就是跟我永遠分離了。她對我談了許多事情。她說她還有一個母親在華沙附近的一個村落里。她有一個姐姐比她大六七歲,因為參加革命運動被判罪監(jiān)禁十五年,后來便發(fā)了狂死在監(jiān)獄里面。她自己也受到波蘭政府的通緝。在一個深夜,在村狗狂吠的時候,五六個憲兵來逮捕她,可是她先一個鐘頭得到友人的通知逃走了。這是兩年前的事情?!F(xiàn)在她又要回去了,要是她在華沙被人認出來,至少也有十五年的監(jiān)禁罪。她后來終于哭了,她說這并不是在悲惜她自己的遭遇,她在為她故鄉(xiāng)那般女工的命運哭,她在為她年老病弱的母親哭。我替她揩干了眼淚,我吻著她的潤濕的眼睛。我并不說什么安慰的話,我知道像她那樣的女人是不能夠用話來安慰的。我低聲唱起革命歌來。她的悲哀逐漸消失了。壓抑不住的熱情鼓舞了她,她也唱著。我們都站起來,我抱著她的腰,慢慢地走著。我們走過一道小小的石橋,橋下的水嘶嘶流著,我們靠著石欄桿,望著巴黎城里聳立著的放出五色燈光變化萬千的鐵塔。她又絮絮地向我敘述她故鄉(xiāng)的景物。我回來的時候,她把我送到車站?;疖囬_了,我在車廂里還看見她披著一頭燦爛的金發(fā)直立在月光里,像一座優(yōu)美的石像?!?/p>

吳掉轉(zhuǎn)身子迎著月光,讓清輝洗著他的臉。他沉醉似地贊道:“這樣好的月光!”他癡癡立著,動也不動一動。

我自己也被感動了??匆娖饺諛O其“實際的”吳居然也這樣充滿詩意地贊美月光,我并不想笑,我只想流淚,因為我感到了人間的缺陷,因為我想向他表示在這一刻我確實是真摯地與他同感的。

“吳,快去睡罷,已經(jīng)很遲了?!蔽艺\懇地說。

“在月光下面,一個少女的接吻,少女的眼淚……我怎么能夠去睡?……金,你還不了解我嗎?”吳激動地說。

是,他說得不錯,我也不能夠睡了。

“我下了火車,不想回到家里,我走到賽納河岸邊,”吳又忘了自己地說下去,“我的心熱得厲害,我覺得胸里有滿腹的話要找一個人來聽我傾訴。車輛漸漸地稀少了,月亮在河里浮沉。我迎著圣母院的兩個高聳的鐘樓前進。我忽然記起了巴黎公社時代曾經(jīng)有人在那里發(fā)現(xiàn)埋在地窖里的被教士奸污后殺害的幾百個貞女的尸體。我在一本書里讀過這樣的記載。我可憐她們,如同我可憐一切的女人。但是她們都不曾引動我的心。我一生不曾愛過女人,你們常常笑我無情,我自己也承認過。誰知道我遇見了亞麗安娜,她跟一般女人不同,她居然把我的整個心都拿去了。我愛她,我愛她!……”

我看見吳激動得太厲害了,快到了發(fā)狂的程度,想找些話來勸他。但是我自己也很激動,很難靜下心來勸別人。最后我終于找到了適當?shù)脑挘?/p>

“吳,你讀過左拉的《萌芽》嗎?”

“《萌芽》?是,我去年讀過?!眳堑暨^頭來驚訝地說。

“那么你不記得那里面賽威林的一句話?……‘我們不應(yīng)該相愛,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我把這句話的法文原文背了出來。

吳的臉色似乎變了,他口里喃喃地念著:“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p>

“你既然明白了,那么,你為什么還不去睡?”我忍心再說了這一句。

“我們愛,我們就有罪了?!眳怯帜盍藘扇椤K鋈幌铝撕艽蟮臎Q心說:“金,你有理,我去睡了?!彼叩介T口還立了片刻,贊嘆了一聲:“這樣好的月光!”

屋子里又是異常清靜了,月光照著我的臉。矛盾的思想來到我的腦子里。我不能夠熟睡。我憐憫這個為愛情所苦惱的男子。我自問,我們愛,我們就果然有罪嗎?我不能夠答復(fù)這個問題。我起來關(guān)了窗,放下了窗帷,讓黑暗來統(tǒng)治這個房間。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遲,吳已經(jīng)出去了。這一天他回來得頗早。他并不跟我談亞麗安娜的事,我也不曾問他,怕引起他的悲哀。

星期一午后我們在家里早早弄了晚飯吃。我正要到公園里去,吳忽然對我說:“我們一起去送亞麗安娜好不好?她今晚上就要走了?!?/p>

“好?!蔽宜斓卮饝?yīng)了一聲。吳的提議正合我的意思。

我們走出了旅館。

“到霞微爾去嗎?”我問。

“不,她已經(jīng)搬到城里來了,就在伊達家里。”吳答道。

走不到多遠,就到了那條街,我們進了一家小旅館,在四層樓上一間房門前吳突然站住了。他在門上敲了兩下。

“進來?!币粋€女人的聲音。

吳開了門,我們進去了。

亞麗安娜在這里,房里另外還有三個女郎,都是我在《星報》的聚餐會上見過的。一個穿青色衫子、一頭黑發(fā)的少女,我知道她就是伊達,其余兩個的名字我都忘記了。穿綠色衣服的那一個坐在桌子上,另外一個斜臥在床上,伊達坐在沙發(fā)上,亞麗安娜立在窗前。她們似乎在討論什么問題??匆娢覀冞M來,她們都走過來跟我們握手。

我們坐下來,隨便談了一陣,后來談到一些有趣的事,大家有說有笑,好像這是一個歡樂的集會,絕不像一場悲慘的送別。

時間過得很快,我們似乎都忘記了亞麗安娜的行期。她自己忽然摸出表來看,便說:“時候到了,我該走了?!?/p>

大家的臉色馬上變得莊嚴了。伊達她們?nèi)艘粋€一個輪流地擁抱亞麗安娜,在她的臉頰上左右吻了兩下。每人都說了幾句話,我不知道她們說的是波蘭話,抑或是俄國話。因為這兩種話我都不懂。亞麗安娜把兩個提包交給吳,我從吳的手里接過了一個較小的。我們先走出去了。亞麗安娜還在屋里說什么,最后終于匆忙地走出來,還高聲叫著“再會”,這是用法文說的,聲音異常溫柔。

我們?nèi)齻€人一路上閑談著,搭地道車到了北火車站。

車票早買好了。我們買了月臺票,把亞麗安娜送到往柏林去的國際通車上。時間還早,沒有多少客人,亞麗安娜占了一個靠窗的座位。

“這個東西你留著做紀念罷?!眳欠藕昧颂岚?,便從衣袋里摸出來一個小紙包交給亞麗安娜。

她驚喜地看了吳一眼,便拆開紙包,里面是一張吳的近影。這是美術(shù)照相,我以前并沒有見過,一定是吳特別為她照的。

“謝謝你,”亞麗安娜十分欣喜地說,“我要把它永遠保存著。”

吳癡癡地望著她,想說什么話,但是又不曾開口。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含笑地說:“我的,我到了那邊一定寄給你?!薄?/p>

車上客人逐漸增加,位子快滿了,站丁在催送客的人下車。

“你們下去罷,車子快開了?!眮嘂惏材葘ξ覀冋f。

我們跟她握了手,便下了車,走到她的窗下。她伸出頭來同我們談話。

車站上的小販正走過旁邊,我買了兩塊面包給她遞上去,又買了一瓶汽水遞給她,剛剛遞到她的手里,車子就開始動了。

“謝謝你,”她含笑地說,“再會。”

車子慢慢地把她載走了,我們不住地揮著帽子,直到看不見她的頭為止。

我癡癡地立在月臺上。我不想回家,我的心好像跟著她走了。

“金?!庇腥嗽谂奈业募珙^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看,吳立在我的背后,他的眼角各綴著一顆大的淚珠。“回去罷,我不能夠支持下去了。”他有氣無力地說。

我埋下頭默默地跟著他走回旅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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