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美好的月光,晃眼一看是白的,仔細再看,就是綠的了。綠的細絲,把天和地縫起來。
只是有些寒意。
地上的血不再彈動,把身體蜷起來,想把寒意逼走。
但寒意太盛,那口血終于被冷死了。
就在這個時候,羅疤子說了那句話:"不公??!"
然后他用手掌揩了嘴上的血。他的嘴在月光下像一枝紅艷艷的花朵。
"不公啊……"那朵花說。
好像是為了對那朵花的意見表示贊同,羅疤子一腳踏向地上的血。
血粒飛濺。有幾粒濺到了女人的臉上。血早已凍死,但還有絲絲縷縷的魂沒有散去,那魂靈抽打著女人的臉,通知她:姓張的,你最好避一避,羅疤子要打你了。
避是避不及的,而且也沒地方可避。
女人申辯說:"我開始沒注意。我想也沒往那一處想。"
"你這個當媽的,當?shù)煤茫?羅疤子豎起了大拇指,臉上的疤痕把月光燙得只管躲。
女人卻早就知道自己躲不了,索性豁出去說:"我曉得我當媽當?shù)貌缓茫墒悄憬形艺k?我哪里曉得一個沒人要的瘋子也要懷娃兒的?"
這婆娘明擺著是在向自己挑戰(zhàn),從她口里出來的"瘋子",是一把尖刀,砉然有聲地挑開時光的尸衣,想把羅疤子裹進去。其實女人并沒這么想,她的所謂"豁出去",只是恐懼的變態(tài)反應。從后河刮過來的風,是直的,到了女人的耳邊,卻顯得那么凌亂。羅疤子的手比風還凌亂。
風聲停歇,女人倒在地上。被打斷的半截牙齒,和她相依為命地躺在一起。
過去了。又一次過去了。過去了就好。女人四肢著地,像折尺那樣撐起來。這過程相當漫長,因為她用尖刀挑開的時光的尸衣,沒裹住羅疤子,卻裹住了她自己。剛嫁過來的時候,羅疤子對她是多么疼惜啊,半島上的男人,誰也比不上羅疤子對自家婆娘的疼惜。集體出工那陣,他不惜跟隊長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要給婆娘爭取一份輕活;那年大旱,有大半年時間,喝水都需要去后河挑,哪家不是男女老少一起出動?只有羅疤子家不是,羅疤子白天挑了晚上挑,反正就是不讓婆娘的肩膀沾扁擔;家里有了剩飯,都是羅疤子包下的。他曾經(jīng)就是那樣一個人。那時候,羅疤子經(jīng)常咂嘴巴,因為他的日子很甜,對生活充滿信心,可自從他成了半島上無所不能的英雄,就覺得沒有什么值得憐惜了。后來,女兒長丑了--瘋掉之前,女兒不丑,女兒很漂亮!他臉上留下了永久性的記號,被揪斗的人也翻了身,他就沒信心了,只剩下驚悚了。對外界越是驚悚,對家里人越狠,對婆娘狠,對兒女也狠。他而今就是這樣一個人。
女人怕他發(fā)狠,但他發(fā)狠的前后,她都不會流淚。斷半截牙齒不流淚,把眼珠打得如兩粒血球,照樣不流淚??墒牵氲秸煞蛟?jīng)對她的好,她卻總是忍不住哭。
聽到女人的哭聲,不遠處的車軸草叢中,有只蟲子幸災樂禍地叫起來:"姐姐痛--姐姐痛--"
羅疤子朝草叢射出一泡帶著腥味的口痰,蟲子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