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原感興趣的是其中的死亡人數(shù)。他告訴我,他懷疑這個數(shù)字的根據(jù)是,在他呆在井下的那段時間里,曾經(jīng)聽到礦工們說起塌方時井下被困的一共是7個人,而不僅僅是通報材料中所說的兩個人,所以他認為這份傳給媒體的通報材料說了謊。或者說,那個煤礦負責(zé)人向安監(jiān)局隱瞞了真實情況。
“也許他們記錯了?!蔽艺f。我承認,這只是我的猜測。
蕭原反對我的猜測,他說:“都是朝夕相處的工友,他們怎么可能記錯?”
“煤礦負責(zé)人為什么要對外隱瞞另外5個人死亡的消息?”
“很簡單,這是一場數(shù)字游戲。你知道,死亡人數(shù)是兩個人還是7個人意味著不同的事故等級,而不同的事故等級又意味著不同程度的責(zé)任?,F(xiàn)場幾十個記者都看見了那兩具尸體,但沒有人看到另外5具尸體,我也沒看到。”蕭原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遺憾,他接著說,“我本來有機會可以看到,但我被他們趕了出來。在沒有人看到的情況下,他們在這件事情上做了一次減法?!?/p>
“但是,他們怎樣去向那些死者家屬交待?”我繼續(xù)追問。
“這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他們一定會有辦法。”蕭原憤恨地說,“對于他們來說,問題的關(guān)鍵是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減輕這場事故帶來的責(zé)任?!?/p>
我同意。接下來的問題是:“如果真的還有5個死者,他們是誰?”
蕭原說,他仔細回憶過那些礦工們當時的對話,他們談起過幾個人的名字,他還隱約記得其中三個:一個叫阿貴,另一個叫大發(fā),第三個叫小林。
我認為蕭原應(yīng)該去找那些礦工,也許他們會告訴他真相。
蕭原點點頭,但很快又搖了搖頭:“如果上面說了謊,自然也會讓下面的人閉嘴。如果你是他們,在上面要求你閉嘴的同時給了你某種壓力或者某種好處,你還會不會對一個記者開口?”
“還有別的辦法么?”我問道。
蕭原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的眼睛看向了斜上方,右手的五個手指輪番敲擊著桌面。我知道,這個舉動說明他開始思考了。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長,它們在桌面上優(yōu)雅地跳躍著。蕭原的眼神有些游離甚至還有些陶醉,就好像他正在舞臺上彈鋼琴,而我是他唯一的聽眾。
當桌面上的“琴聲”消失之后,蕭原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我。他說:“給我一個星期時間,一定水落石出?!?/p>
蕭原并沒有用一個星期的時間,他只用了四天就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我說過,他總是有一些特別的辦法。
四天以后,《北方時報》上刊登了蕭原對這場礦難采寫的追蹤報道,它的標題是《誰剝奪了5名死者的“名份”?》。
在這篇報道里,蕭原證實那場礦難中的確有7名礦工死亡。就像他事前猜測的那樣,為了“控制”這場災(zāi)難中的死亡人數(shù),煤礦負責(zé)人向那些參與救援的礦工們下達了“封口令”,他們騙過了安監(jiān)局的工作人員,卻沒能騙過蕭原。
你一定在問我,這一次蕭原又是怎么做到的?好吧,我很愿意與你分享蕭原在面對困難時表現(xiàn)出來的智慧。
被逐出礦井之后,蕭原不僅記住了其中幾個死者的名字,他還記住了他們家鄉(xiāng)的地名。當他乘坐火車趕到那里時,才知道他所掌握的那個地名是一個行政鄉(xiāng)。在一個下轄12個村的行政鄉(xiāng)里,僅憑幾個名字就想要找到他們的家庭住址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蕭原曾經(jīng)試過去找派出所警察幫忙,但警察并不能根據(jù)那幾個聽起來像乳名的名字,就把他們從厚厚的人口檔案里找出來。蕭原只好又一次采用了最笨的辦法——他在那些村子里奔波了整整兩天,見人就問是否認識阿貴、大發(fā)和小林。
在第二個黑夜來臨之前,蕭原的辛苦奔波終于得到了回報:他找到了他正在苦苦尋找的那個村子。
那是一個小山村。從進村的那一刻開始,蕭原就感受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哀傷。這種哀傷彌漫著整個村子,一共有5戶人家正在給幾天前死去的親人辦喪事。從靈堂里擺放的遺像上看,死者都是年輕力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