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電影是全知的觀點;我則盯著主角走
就像我們在街上無意中聽到一個聲音“咔”——激烈的剎車聲,你會回頭看,但看到的不是撞車的那一刻,而是撞后的一系列狀況,有人從里面出來,有人跑過來等等,可能撞到一個小孩……如果是你,你會怎么想這起車禍?我會想我們的社會結(jié)構(gòu),大家開車沒有概念,車要讓人,第二個可能是交通的設計,我們的政府爛。這樣的生活片段處處都有,我的意思是你要copy(復制)一場車禍拍,你就要理解這個狀態(tài),你可能會想背后在批判這個體制,于是就用車禍的事件放到電影里面去批判。在還原的時候,就會變成是把它弄得很殘忍,小孩子很慘,拍得很慘,目的是要控訴背后的政府,表現(xiàn)一個直接的意義,但是這個還原的過程真實性不夠。如果你反過來表現(xiàn)撞后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小孩子活過來,或許這更接近真實,這個真實的意義其實大于你本來要闡述的背后的象征意義。我們在還原的時候常常會有這個毛病,你當導演當編劇在寫的時候,會往設定的或者個人主觀感受的這個想法上去還原,但是如果不讓他活過來的話,你就只有一個狹隘的眼光。因為只要是真實的狀態(tài),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最直接的就是表面的,你就想到這點了:一場車禍,這個司機真該死,沒有人會想到背后的因素是整個社會機制上的問題。懂的人安排得好,結(jié)構(gòu)得好,實際上說的是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的東西,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基本上就是這樣,他用的是生活中最簡單的事件和元素。通常我們有個習慣,老想把這些戲劇化,沖突多一點,激烈一點,所以設計總往這邊導向,而恰恰卻忘了生活本身。
很多人說我的電影太平淡,沒有戲劇性。其實我以前的片子是非常賣座的,賣座到一定程度,我是非常清楚的。至于爭取觀眾的問題,這是一個鑒賞力的問題,高度的問題,我作為導演沒有辦法,沒辦法為了取悅觀眾而怎樣做,至少我做不到。除非我找到不違背自己且觀眾又能夠接受的方法,但對我來講很難。
關于現(xiàn)實生活與電影真實,我們會有這種經(jīng)驗,比如拍吃飯,我經(jīng)常拍的,因為這個比較容易?!逗I匣ā返谝粓鍪撬麄兂燥?,我做的方式是用真的酒,因為演員參差不齊,有的是專業(yè)、有的是非專業(yè),所以用真酒最好。所有的菜是高捷做的,他之前是一個廚師。菜上來都是熱的,吃、劃拳、喝酒,這些都是一個底色,要在這些之上再來雕琢你要的戲。這時的氣氛整個是活的,假使不這樣做,就很難抓到吃飯的那個氣氛。我們通常在吃飯,老想交代我們想要拍的那一部分,但是常常忽略整個氣氛。
談及影片的“底色”,底色到底具體指什么?其實底色就是每一個片子我所重視的東西,它跟寫實的概念很接近的,因為寫實是最重要的?,F(xiàn)在很多片子都飛上天了,為什么還要寫實,寫實不是很落伍嗎?你飛上天,最終還是寫實,寫實是所有戲劇性的源頭。如果違背了生活上的規(guī)范、社會結(jié)構(gòu),或者我們習以為常的風俗,或者人倫,你想叛逆,想脫逃,就會跟正軌的發(fā)生沖突。戲劇性是你越理解生活的底層跟結(jié)構(gòu)、規(guī)律、標準程式,越容易看到戲劇性。不是簡單的有個人死了,或者什么不孝、虐待、殺人,最好殺一個,不夠殺兩個。有時候陰沉的東西其實更恐怖。因為有一種人基本就是損人不利己。人這種東西很復雜。
我拍片子是為自己找難題
人一直是我的電影關注所在。人在不同的時間、空間、狀態(tài),人的存在,對我來說是最有趣的,尤其是復雜的人際關系,我的片子里面大都是探討人。至于對社會結(jié)構(gòu)和政治的批判,我不太重視,因為它自然會出現(xiàn)。如果你要的話,只要你設定了那個角色本身在那個時空的背景里面,它自然就會出現(xiàn)了。所以我的焦點并不是在透過角色去批判壓制或者集權(quán)或者社會結(jié)構(gòu),我是描述角色,讓角色活起來,而把背景設在那個時空,自然就會有批判,甚至那比批判的力量還要大。但假使把角色設計為只是導演的棋子來借用的話,效果基本上是不一樣的,布列松是借著演員為他的道具,在說他背后的事,在說社會結(jié)構(gòu),或者是他認為的什么。
雖然我的電影很多是講述人生的蒼涼,但那不意味我的人生觀就是“痛苦即人生”。我感覺有人生味道的時刻是人困難的時候,這也是最有人生力量的時候。那絕對不是太平盛世,那會是很boring(無聊) 的人生。其實,人的兩個狀態(tài),其中一個是有困境,發(fā)揮你的人生力量,所以基本上我的片子我都是給自己找困難的,即使是在我最賣座的時候,如果我想把那個keep(保持)住的話,我早就消耗光了,我早就沒了,永遠自己給自己找難題。你可以給我題,我自己去碰撞,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這不是痛苦,我一點也不痛苦。在那個觀念里面,因為人活著本來就不容易,這就是蒼涼的意義,活在那一刻是那么的不容易,在那一刻是有時間、空間,你是存在的,你是有能量的,在那兒對抗,我感覺這個東西才是活著的,才是過癮的。
這就是我那么喜歡研究人的原因。你們最好去看一下《CSI》(Crime Scene Investigation ,《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美國的社會發(fā)展到那個程度,拉斯維加斯那一集,以那個為背景的監(jiān)視科,他們多嚴格!證據(jù)不可能隨便變成證據(jù),規(guī)定的證據(jù)的使用,這對社會影響很大。因為它是電視,非得那么嚴格不可。那么嚴格的底下我看到的是戲劇性,因為你違背了這樣的“嚴格”,就發(fā)生了沖突,跟原來的規(guī)章、法條、法律種種就會發(fā)生沖突。人性難免有時候會代替上帝,會疾惡如仇,會想把那個證據(jù)稍微挪一下就好了,但是那是違規(guī)的。因為“嚴格”,所以就造成了戲劇性的張力。如果不理解這個,那戲劇性從哪里來。每天打打殺殺,那是另一種,那是《邁阿密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