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心和野心很難分辨?！?/p>

“臨走前，孟中天把他屋內(nèi)的地圖全部揭下來，揭得非常小心。乖乖，鋪開來足有三十多平方米。我以為他會交回圖庫。但是，他把它們卷成個大紙筒，撩根火柴燒掉了。呵，火焰非常藍，半透明，不冒雜煙，有一股甜甜的氣味。他拿著它燒！三十多個縣、六千多平方公里在他手上燒！被燒掉的地圖價值七千多元，我們完全可以抓起他來，以破壞軍備罪判兩年以上有期徒刑?？墒侵車緷M了人，沒有一個敢作聲。團長政委都不知躲哪兒去了！只聽孟中天大聲說，‘古代軍人以馬革裹尸，太陳舊了。今天軍人戰(zhàn)死后，應該裹著軍用地圖焚燒，看這火?！貓D化為灰燼后仍然保持銀灰色圓筒狀，孟中天輕輕舉起它，對著太陽照了照，再猛一抖，圓筒在他手中碎了，碎片筆直地落地，沒有一片飄開。孟中天又大聲說，‘軍用地圖含金屬成分，你們知道嗎？’他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送行。全部行李打成個小包，自己提著?！?/p>

我抨然心動：我也只有一個小包。

“孟中天到軍區(qū)后，倒也身手不凡，很快成為宋司令的大秘書，幾年后提升為軍區(qū)黨辦副主任，副師職呵?！母铩?，他深深地卷入軍區(qū)上層權力斗爭，成了宋司令的得力干將，連部長們都怕他。他主持過幾個大專案，下令殺過人。他在黨委會上一巴掌打飛了劉副政委的眼鏡，這位老紅軍當場休克！他至今沒有結婚，但和幾個女人私通，其中一位姓陳的姑娘還是我小學同學，懷孕后精神分裂，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他離開團里的第三天，一位女工就來找我告他，女工也已經(jīng)懷孕了。我報告了團長，團長指示我送她五百元錢，動員她打胎了事。哼，夠啦！他的惡跡我就不說了，你一到軍區(qū)就會聽到。后來，他也躲不過，上層復雜得要命。他被逮捕查辦，罪名是三反分子，這我不相信，但我理解。軍區(qū)專案組專門來函調(diào)查他早期情況，要我們揭發(fā)上報。他被判刑六年，監(jiān)外看押。后來，好像又從寬處理，恢復軍籍，仍是連職，和十幾年前一樣?！?/p>

“你們聯(lián)系過嗎？”

“一走了之啊。老實說，我想念過他，給他寫過幾封信，一封不見回。后來他升上去了，我也不寫了，他根本不屑于敘舊。哈哈哈……”股長笑中隱含辛酸。然后從櫥子里拿出包東西，“麻煩你帶點茶葉給他。信嘛，我還是不寫。你也別說這茶葉是我給的，就說是團里老同志送的。他畢竟在難中，此生怕不會出頭了?！?/p>

我接過茶葉，表示盡力交到孟中天手里，并把他近期情況寫信告知股長。

股長頓首不語，顯得格外憔悴。

我知道不該問，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孟中天被抓起來時，你們揭發(fā)了嗎？”

股長頓時不安，沉默著。

我寬慰：“揭發(fā)也屬應該，軍人嘛，總還得聽上面的?！?/p>

股長仍然沉默著。我告辭，股長把我送出門。夜已深，風漸涼，草木籟籟令人凄清，星月俱無，兩眼在黑暗中忽然涌滿淚水；我聽到近旁低低、悲飽的聲音：“來函讓我燒毀了，沒人知道此事。我沒有揭發(fā)孟中天，二七○團也沒有人揭發(fā)過一個字?！?/p>

6

軍區(qū)機關大院背倚五風山，面朝市區(qū)，占地極大。四面用青磚砌起圍墻。計有東南西北四座大門，每門設三個哨兵，傳達室還坐著一個值班軍官。另外還有專供首長小車出入的西便門，設雙崗。大院又被分為辦公區(qū)和宿舍區(qū)，建筑物無數(shù)。我住的那幢灰色舊樓編號二五二。二五三是路邊公共廁所，二五四樓已被拆除，宅基地上立一個巨型水塔。我對住房不抱幻想。初到大機關，要準備從最差的房子住起，甚至準備在辦公室檔案柜后面搭個鋪，熬上幾年，再一級級調(diào)整。我明白，重要的不是住房，而是住在房里的人。軍區(qū)大院是一座深山，任何一個旮旯角里都可能藏龍臥虎。到這兒來的人，全是從軍區(qū)二十萬部隊中選拔出來的，當年都曾叱咤一方風云。然而同類人物相聚一起，都得收緊自己，看清四面八方的關系，以及關系與關系之間的關系。按時上下班，腋下夾幾份材料，記住首長的車號和秘書的電話，注意黑板上的供給通知，在大食堂小車隊門診部服務社內(nèi)有幾個熟人。機關是個越久呆就越愛呆的地方，讓你不覺得缺什么，自動消除非分之想。某部通訊參謀告訴我：機關實際是一座工廠，把一棵棵參天大樹的人改制成木板木塊，以適應需要，但在這些人身上，仍可見參天大樹的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