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中天述說了六個小時,后來我們又沉默了一個多小時,靜靜地望著墻上巨幅世界地形圖。
我開始用一種新的目光觀察世界地形,深深地被詭譎奧妙圖案感動。孟中天給了我一種理解世界的方法,我隨便瞟向哪里都覺得是亨受。有生以來,我沒有遇到過今天這樣強烈的震撼,仿佛有人端坐在另一個天體上,以吞吐宇宙撫弄星云的氣勢,凝重地敘述史前的一切,他背后,跟隨著全部大陸和海洋。這個人,命中注定要開辟一個時代,瓦解大批經(jīng)營百年的理論與構(gòu)想。我多么幸運而且陶醉,因為我正坐在這個人面前,是世上第一個傾聽創(chuàng)見的人。
“你的理論命名了嗎?”
“沒有?!?/p>
“今后你準(zhǔn)備怎么辦?”
“讓它面向世界。要用它為基本指導(dǎo),重新解釋海洋、陸架、島孤、地震成因、造山運動等等,首先要從地學(xué)界若干個爭論不休的疑難命題開始。任何理論,最終必須能夠指導(dǎo)實踐、改變世界及人類自身,才會被承認被接納。這需要非常大量的研究……”
“我愿意幫助你,做什么都行,制圖找資料我都在行。還有一些朋友,他們在大學(xué),在研究所。我可以請他們幫你把理論推出去?!?/p>
“非常感謝。但是,會給你帶來麻煩的?!?/p>
“那些麻煩不能跟這件事的意義相比?!?/p>
“感謝你的理解。”
“我還想問問你,外界的傳聞是真的嗎?”
我把所聽到的一切關(guān)于他的惡跡全部說出包括有關(guān)命案審訊、男女關(guān)系方面的事。在我敘述時,孟中天的下巴不停地顫抖,眼睛又轉(zhuǎn)向石膏塑像,目光內(nèi)混雜著哀怨、陰毒的神情,仿佛忍受巨痛般傾聽著,一次也沒打斷我。
我說完了,等待他回答。
孟中天轉(zhuǎn)過臉,鎮(zhèn)定地望著我:“基本屬實?!?/p>
“你?!恪蔽以俣缺徽鸷?,——時竟難以措辭。
“我承認,我不是正常意義上的好人。不過,這個世界是由好人和壞人共同創(chuàng)造的。歷史對人的評價,不是依據(jù)他好或壞,而是依據(jù)他創(chuàng)造了多少。我的政治生命早已結(jié)束,我無法使死去的人復(fù)活,也無法把貞潔重新還給女人。這些向題我考慮過一千次了,我只有一個選擇:在我有生之年,徹底解開地表的奧秘。我想,這比一千個人的性命,一千個女性貞潔都更貴重,這就是我的補償。但我又不是為補償罪過而工作,那只是個很渺小很美好的感情。我工作是為了完成我的使命?!泵现刑炖淅涞匚⑿χ?,“現(xiàn)在,你還愿意幫助我嗎?”
我也冷冷地與他對視:“即使你是個殺人犯,我也要幫助你。我想你會明白,我所幫助的并不是你,而是你的理論?!?/p>
“我接受幫助?!?/p>
8
現(xiàn)在,我倒感到悲愴了。孟中天精神世界里,有那么多與我格格不入,甚至丑惡兇惡的東西,但他偏偏占有光芒四射的猜想,這猜想開天辟地,橫掃古今。我愿意為他的猜想而獻身,因為那是人類智慧的奇異結(jié)晶,一經(jīng)證實必將改變?nèi)蛘J識??晌矣植辉敢庵С诌@樣一種人的人品。我真希望他死去而只把猜想留下。我所表示的:幫助他的理論而不幫助他,純屬自我寬慰,怎么能把一個人思想從他身心上剝離開呢?如果他的猜想是偉大的,人們肯定稱頌他是偉大的人,否則不會有偉大的猜想。我苦惱至極,竟有些痛恨起來。后來的幾天里,我見到孟中天就迅速避開,不與他交談。孟中天呢,也平靜地做他自己的事,不主動開口。我想,他對我這類人以及我的內(nèi)心,早就看得很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