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一點?！毙℃钢钢溜L后面，“那張臺子上都是文稿嗎？”

“是的。主要觀點和主要論據(jù)全在上面，不過他遠遠沒有完成?！?/p>

“讓我直接看文稿行嗎？口頭敘述損耗得太多。我一邊看一邊就能思考?！?/p>

“非常正確！千年文字會說話……”

孟中天欣喜中不慎失口，閃射出他在政治較量中的格言。他立刻閉嘴，把我和小娓領到屏風后面，簡單介紹了一下分類，然后，理解地退出了，將這座倉庫和他的全部積累交給我們。輕輕地關上門。

“我也要離開嗎？”

“你別走，不過你也別跟我說話！就是我嚷起來了，摔東西了，你也別理我。聽見了嗎？呀，地球是一座超級火山！多好的開篇……”小娓埋首讀下去。

我坐到角落一張行軍床上，靜靜欣賞她的身姿容貌，接著胡思亂想一陣后，昏昏睡去。

醒來時我感到驚慌，待看清四周和小娓，方才心定。我大概睡了三小時，頗覺難堪，我走近小娓，見她雙臂壓在文稿上哽咽不止。

“你怎么啦？”我大惑不解，難道學術文稿能催人淚下嗎？

“我在想父親?！毙℃甘脺I，“你知道我非常愛他。他也是地學界巨孽。他在晚年，曾經(jīng)考慮過全球大陸可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來源，他確實這么想過。和孟中天的某些觀點非常近似。但是父親不敢立論，因為他在地球上找不到動力來源。孟中天找到了，就是X天體。其實又不是找到的。而是創(chuàng)造出一個猜想?！?/p>

我難受極了。

“遺憾吧？又豈止遺憾呢。這篇文稿里，幾乎所有的地貌現(xiàn)象、數(shù)據(jù)、圖片、實驗報告、觀察記錄，都是別人的。好多是直接引自父親和劉伯伯的著作。他們當年為獲取這些資料，真是披肝瀝膽，跋山涉水，幾乎送命。盂中天用到自己文稿里來了，重新解釋了它們，因為父親和劉伯伯解釋不了，或者是解釋的不對?？茖W真無情，讓我們終生耕耘，讓他去收獲！……他用來反駁父親的東西，恰恰是父親自己發(fā)現(xiàn)的東西。他用來駁斥劉伯伯的根據(jù)，又恰恰是劉伯伯論文里根據(jù)。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如此絕情！比如說，你不同意我父親，完全可以用另外人的成果來反駁他?？墒撬唬怯媚銇碜C實你錯，我真不明白這種心理狀態(tài)。但這些都是另外領域里的精神現(xiàn)象，與地學無關，他這樣做反可以強化文稿的論戰(zhàn)風格，迅速征服讀者。我矛盾極了，痛苦極了。一方面不得不贊嘆他的卓越見解，一方面還得看父親被瓦解，在流血……”

“他的理論到底能否成立？”我克制住憤怒。

“當然成立！至于地學界能否接受，我難以預料。也許明天，也許十年，也許下個世紀，他才能被承認。因為他的設想有劃時代的意義，不像發(fā)明魔方那樣立刻風靡人類?？茖W史上有些創(chuàng)見，越是卓越也就越埋沒得久。同樣，要證實它荒謬，也需要幾百年時間。用地質(zhì)尺度衡量，幾百年太短了?！?/p>

“那你為什么現(xiàn)在就說他成立？”

“因為我是凡人，而他是天才！我的全部知識不足以對他質(zhì)疑，我父親和劉伯伯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如他有力。唉，父親當年要是把他的設想推進一步，或者半步，就必然越出地球到宇宙空間找原因，那就沒有孟中天之類了，可惜父親命中注定邁不出最后半步。明白了吧，這就是天才和人才的區(qū)別。他們在研究深度上差別非常小——半步，在創(chuàng)造精神上差別非常大。孟中天敢編出一個看不到的天體，父親敢嗎？誰又能夠否定一個看不到的天體？于是問題重新回到地球上來，孟中天居然在地球上尋找X天體的存在。這實際上是逆推理?？雌饋聿惶珡碗s，但在科研領域中，就像漫天雨點往下掉，其中一個卻向上飛那樣罕見！這個雨點是失常的，它非有點瘋狂精神不可。瘋狂——與科學精神完全相悖。奇妙的是：科學的進步，又離不開與之相悖的東西的刺激。天才科學家，比其他科學家所多的，就是那一點與科學相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