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又看到一個人因為瀕臨死亡,因為靠近天意才泄露出來的親情,和很隱蔽的欲望。我終于知道了,他心里也有那些東西,只是封閉得太久而已。我熟悉那東西發(fā)出的呻吟,我嗅到了那些東西飄來的氣息。所以,我認出他是我的同類。我們都很珍視心中那一片隱痛、一點酵母、一種心愛的丑陋、一縷敏銳羞怯之情、一種欲言又止的難堪……總之,把我的終生釘住的那個東西。
我想,就當自己在對自己傾訴吧,就當自己在撫摸自己。我不是經(jīng)常只和自己呆在一塊么?為了能夠和自己呆在一塊,不是付出過好多代價么?其實,在李言之那所醫(yī)院里,當我浸在幾乎把人融掉的藥水氣氛中時,我已經(jīng)呼吸到了我的少年。
5
一陣抽搐。把我從夢中抖醒。病房天花扳上爬著一只大壁虎,我躺在床上,隔著蚊帳仰面望它,就像天花板上出現(xiàn)了一條大裂縫。猛想到;整整一夜我都是在這么個怪物肚皮下睡過來的,不禁駭然收縮,我不明白,為什么壁虎趴在墻上不掉下來?為什么它的尾巴脫離身體后,還狂跳不止,而拖在它身后時,卻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條尾巴?還有,為什么這里的病毒傳染了我們,卻沒有傳染壁虎?……由于不明白,事情就顯得那么神秘,事情就尖刺般扎在我心里。漂亮護士對我們的恐懼者是感到厭煩,卻不會消除我們的恐懼。有一次,她干脆用拖把桿捅下一只胖壁虎,再狠狠一腳踩上去。啪!她腳下像炸開一只氣球?!霸趺礃?,不會咬人吧?”她得意地看著我們,一個個追問;“你現(xiàn)在還怕不怕?……還有你?……你?”我們被迫說不怕。她提起腳,抖了抖穿絲光襪的小腿,去找簸箕掃除殘骸。在她輕盈地走開時,我看到一段細小的尾巴正粘在她腳后跟上,劈劈叭叭地甩動著,而她絲毫沒有察覺……是呵,當時我們被迫說“不怕”,因為她比踩爛的壁虎更可怕呵!久之,我們不相信她了。而我,則暗暗傷心,她那么漂亮,我真舍不得討厭她。當同病房的伙伴們恨她時,我抗拒著他們的恨,獨自偷偷地喜愛她。她臉龐上總戴著一副潔白的口罩,兩只美麗的大眼蹲在口罩邊上忽閃著,眸子里窩藏一口深并,只要她的眸子一轉(zhuǎn)向我,我就感到喜悅。她說話時,口罩里面微微努動,努得我心頭癢癢的,漾起甜蜜漣漪。
“不要趴在地上,都是病毒!”她說。
我們覺得锃亮的木板地十分干凈,護理員每天都打掃。她見我們不聽,提高嗓門嘆氣:“每平方毫米上萬個病毒,每個病毒要在沸水里煮半小時才會死亡。你們聽到了嗎?”見我們?nèi)匀徊宦?,她就一陣風似的飄開,好象這里的混亂和她沒關(guān)系。我從地上爬起來,希望讓她滿意,但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四樓有些悸動,位置正在我們這間病房下面。從地板傳上來的聲音沉悶恐怖,把我揉來揉去,令人縮成針尖那么點兒,并產(chǎn)生無邊的想象。我和這整幢樓都微微發(fā)抖,福爾馬林藥水的味兒,正順著每條縫隙漫過來,它能殺死病毒,也能把人皮肉燒焦。樓房外頭,冬青樹叢中傳出一陣陣狗吠,大約三條。我能從它們的吠叫聲中認出它們是誰,它們也認識我。呵,原來,我是給它們叫醒的。四樓死人了!
入院的時候,伙伴們就告訴我:夜里狗們在哪座樓前叫,哪座樓就要死人。醫(yī)院里的狗可有靈氣了,它們是做試驗用的,每一條都將死在手術(shù)臺上。所以,它們能嗅出死亡先兆。蘭蘭證明道:“我媽就是這么死的,要不是狗叫了,我還不知道哩。”過了一會,她才想起悲傷,于是安靜下來。她的安靜就是悲傷,只是看上去保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