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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高雅和三俗的斗爭

魅-生:清末民國伶人秘史 作者:楊二十四


嘉慶三年,即1798年,戊午年,徽班進京后八年。

八年間,全國戲劇演出市場持續(xù)火爆。由于蛋糕足夠大,原有戲班演出呈現(xiàn)出供不應求的狀況。應大眾娛樂的需求,一些低成本的戲班也加入到欣欣向榮的市場中來。

但是,后進的戲班畢竟財力、實力有限,無法承擔大成本、大制作的巨額支出。想在競爭中分一塊蛋糕,只好另辟蹊徑。制作成本被壓縮到極限,只得廉價接納一批野路子的藝人搭班。

這些戲班以演出京腔、秦腔、弋陽腔、 梆子腔、羅羅腔、二黃調(diào)類的亂彈為主。對應宮廷昆腔弋調(diào),謔稱為 “花部”,又稱“亂彈”,帶有低俗、雜亂的貶意。上演劇目也確實良莠不齊,最突出的特點是成本小,常撈一票就跑。

市場是神奇的,但絕不是無法捉摸的。后世有幾百萬的小成本電影,沒見怎么宣傳就爆紅,完全沒有先兆;而一些大投資、大導演、大規(guī)模炒作的大片,觀眾時常罵著街離場,跟誰說理去呢。

市場肯定也存在著客觀的規(guī)律,無法捉摸的只是這些規(guī)律。

這些不按牌理出牌的通俗戲班,被官方統(tǒng)統(tǒng)歸類為“花部亂彈”。本有貶損、壓制的意圖。但是,他們卻意外地迎合了市場規(guī)律。這種意外其實也不意外,通俗的表演填補了梅蘭芳(左一)在拍攝《牡丹亭》底層觀眾對通俗文藝的欣賞需求,因此搞得風生水起。

有愛吃蘿卜的,就有愛吃白菜的。

昆曲確實文詞華美、格律嚴謹、制作精良。但是,就有不識字的老百姓不管你費銀多少萬兩排的,人家只愛聽“聽說那老包要上京,忙壞了東宮和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卷大蔥。”

你在臺上身段、手勢、眼神渾身上下都是戲,都是童子功。他是來不了,但是他就是夠熱烈、夠誠懇,一段唱下來像洗了桑拿一樣。老百姓認可這個鼻洼鬢角見了汗的,夠賣力氣!

正統(tǒng)的昆曲弋調(diào)戲班,訓練有素,場面宏大,字斟句酌。無奈,成本高啊。在市場競爭中,落到了下風。高端市場,利潤高:但是低端市場,基數(shù)大。所以昆曲弋調(diào)首先在低端市場失守了,高端市場呢,看樣子也逐漸想換換口味。嚴峻形勢下,“雅部”正統(tǒng)的陣營中,有腦子活的,被迫從俗。也有認死理的,支出大于收入,只好解散了事。

到1798年這年,傳統(tǒng)士大夫階級推崇的所謂“雅部”昆腔,已經(jīng)在殘酷的市場競爭中,面臨著出局的嚴酷命運。

“雅部”完全失去競爭力后,原本的“花部”之間又展開了新一輪的蛋糕爭奪戰(zhàn)。

后世,房地產(chǎn)市場的經(jīng)驗告訴了我們同樣的道理。在利益面前,價值觀很容易被扭曲,執(zhí)業(yè)精神常被忽略,這會成為普遍現(xiàn)象。

為了進一步取悅部分觀眾的趣味,一些“三俗”劇目也開始在民間大行其道?!跋喙米印边@類更加通俗的第三產(chǎn)業(yè),應運而生。這使得原本正當競爭的演藝市場,開始劣幣驅逐良幣。在不正當競爭的背景下,市場進一步無序化。

這種市場反應,已經(jīng)踩到了當局的政治紅線。統(tǒng)治階級的初衷,是想把戲劇歸類到主旋律,為鞏固政權服務,這種無序局面是他們不愿看到的。戲劇在他們的政治版圖規(guī)劃中,應該歸類為美好的、健康的,他們無法容忍“庸俗”、“低俗”、“媚俗”。

這時,代表當局最高意志的乾隆老佛爺已經(jīng)當了三年太上皇,此刻八十八歲,耳又聾,眼又花。嘉慶皇帝眼看實習期滿躍躍欲試,就從這件事開始了親政實踐。

1798年三月初四,官方貼出了這樣一份告示,實錄《欽奉諭旨給示碑》如下:

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總理糧儲提督軍務巡撫江寧等處地方事務費,為曉諭事。照得欽奉諭旨:元明以來,流傳劇本皆系昆弋兩腔,已非古樂正音。但其節(jié)奏腔調(diào),猶有五音遺意,即扮演故事,亦有談忠說孝,尚足以觀感勸懲。乃近日倡有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聲音既屬淫靡,其所扮演者,非挾邪媟褻即怪誕悖亂之事,于風俗人心殊有關系。此等腔調(diào),雖起自秦、皖,而各處輾轉流傳競相仿效。即蘇州、揚州向習昆腔,近有厭舊喜新,皆以亂彈等腔為新奇可喜,轉將素習昆腔拋棄。流風日下,不可不嚴行禁止。嗣后除昆弋兩腔仍照舊準其演唱,其外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概不準再行唱演。所有京城地方,著交和珅嚴查飭禁,并著傳諭江蘇、安徽巡撫、蘇州織造、兩淮鹽政一體嚴行查禁。如再有仍前唱演者,惟該巡撫鹽政織造是問。欽此。

欽遵,查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淫靡媟褻,怪誕不經(jīng),最為風俗人心之害。今欽奉諭旨,飭禁森嚴,即應先今民間概行擯棄,不復演唱。則此種戲班無技可施,庶不致輾轉流傳競相仿效。除行司轉飭查禁,如系外來之班,諭令作速回籍,毋許在境逗留,其原系本省之班,如能改習昆弋兩腔仍準演唱外,合亟出示曉諭。為此,示仰闔屬軍民人等及各戲館知悉。嗣后民間演唱戲劇,止許扮演昆弋兩腔,其有演亂彈等戲者,定將演戲之家及在班人等,均照違制律一體治罪,斷不寬宥,各宜凜遵勿違。特示。嘉慶三年三月初四示。

合郡梨園:建興、建恒、建安、建禮、吉祥、建永、建新、建仁、如意、建福、建泰、建義、建隆、建升、建寧、建智、永安、八音、長慶各會公立。

看這份文獻就知道,這是嘉慶初年,針對全國戲劇演藝市場范圍內(nèi)的一次高調(diào)整肅。從派出來辦事的干將和紳,可知當局是下了決心,出了重手。

其實這已經(jīng)是歷史上第三次“花雅之爭”。

早在乾隆初年,北京城時興“京腔”,即高腔弋調(diào),“六大名班,九門輪轉,稱極盛焉”。近畿“厭聽吳音”,甚至發(fā)生了聽到昆曲就“哄然散去”的情況。當局出面用行政手段維護昆曲品牌,禁止花部諸聲腔的演出。但是結果京腔沒有消亡,而是打著融入昆腔的旗號,被引進宮廷,成為北弋,與南昆各領風騷,一樣成為御用聲腔。

到1779年,乾隆四十四年,有秦腔戲班由魏長生領銜進京,“大開蜀伶之風,歌樓一盛”,昆、弋的“六大班無人過問”。政府遂強行禁演秦腔,勒令秦腔藝人改學昆腔,否則“遞解回籍”,不改唱昆曲就當盲流處理!魏長生等秦腔藝人飲恨離京南下,在蘇、揚二州繼續(xù)演出。其實等到徽班進京時,又改頭換面夾帶入京了。

包括眼前這次,這三次加到一起,就是清朝乾隆年間以來到清末,戲劇舞臺上的三次花雅之爭。

到這年年底,命運的天平向“花部”傾斜。1799年正月初三,乾隆老佛爺?shù)男呐K在養(yǎng)心殿停止了跳動,享年八十九歲。

皇帝駕崩了、娘娘薨了,這都叫“國喪”。清朝規(guī)定國喪期間,禁動響器,在這個時候鳴鑼演戲是自取其辱,必定法辦。國喪期在大清朝,同治年以前為六十日,之后始延長為一百日。

本來,這對伶人來說是個災難,停業(yè)意味著沒有收入。但這次,卻給本來在政治運動中即將被政策和諧掉的 “花部”,帶來了意外的戰(zhàn)略轉機。

首先是,國喪期間甭管花、雅一律停演。大家都歇了,戲劇勢必要淡出關注視線一段時間,花部可以得到一個騰挪運作的緩沖期。其次,主管“花部”整頓的和紳倒了,嘉慶皇帝親政忙著辦和紳抄家、肅清余黨之類的大事,對伶人的整頓也就抓大放小沒這么嚴格的執(zhí)行力了。

之后的花雅之爭,官方雖然照章辦事,但是在何為“花”、“雅”的定性上,已經(jīng)松動放水。在暗盤中,官方實際上已經(jīng)淡出了這種對文化發(fā)展的約束,任其自生自滅了。

后來的歷史中,“花部”完勝“雅部”,成為了國劇主流。清末發(fā)展成為京劇,到民國達到巔峰,走向世界。那么,究竟是什么讓花部在主流的一再打壓下,依舊存續(xù)呢?

所謂“花部”的演出確實良莠不齊,但是歷經(jīng)幾代藝人們的心血投入,無數(shù)舞臺實踐的打磨加工,已經(jīng)不乏精品??梢?,優(yōu)秀的戲劇作品,確實離不開墨客才子的雕琢潤色,但更關鍵的則是在舞臺實踐中精進磨礪。

另一方面,即使“雅部”伶人也覺得,大家都是唱戲吃飯,哪里分什么“花”、“雅”?!盎ā薄ⅰ把拧敝?,本來就是一些士大夫階層在無病呻吟嘰嘰歪歪。其實這只是一種迎合主旋律的道貌岸然,是講政治的姿態(tài),不是真的在藝術觀點上對花部演出不能容忍。

嘉慶中期,“花雅之爭”雖然名義上沒有止息,但在政治定調(diào)上已經(jīng)降低了規(guī)格,演變成了以民間知識分子為正方,城市貧民、農(nóng)民為反方,實際上是平民階層在民間層面的文化論戰(zhàn)。所謂的“知識分子”也不代表統(tǒng)治階級的意志,都是一些落第窮酸借著道德優(yōu)越感,自抬身價。既然沒有權力的介入,所以兩邊PK得聲名狼藉的其實都是粉絲團身份。

隨著時間的推移,花部在長期的舞臺磨礪中,藝術價值趨于成熟完整,完成了最后的進化,最終以戲劇藝術本身的魅力征服了大環(huán)境。這體現(xiàn)在兩方粉絲的立場、陣營發(fā)生的微妙變化上,民間知識分子也漸漸倒戈了。

當時有個叫焦循的人,比較有代表性。此公清嘉慶六年中舉,會試落第,回揚州老家教書種地維生。

焦循平日賦閑沒什么事,自稱經(jīng)常屈尊降貴與鄉(xiāng)間民眾一起觀賞“花部”戲。其實他本人就是“鄉(xiāng)間民眾”,住在殺豬的隔壁。他寫的閑書中,記錄了指導普通群眾欣賞戲劇的點點滴滴:“天既炎熱,田事余閑,群坐柳蔭豆棚之下,侈談故事,多不出花部所演,余因略為解說,莫不鼓掌解頤?!碧镩g地頭,成了焦循與鄉(xiāng)間民眾其樂融融的“藝術沙龍”,搖頭晃腦頗為有趣。

焦循在嘉慶二十四年,作有《花部農(nóng)譚》一書,其中觀點倒也說在了點子上,主要是為花部正名:

“花部”者,其曲文俚質,共稱為“亂彈”者也,乃余獨好之。蓋吳音繁縟,其曲雖極諧于律,而聽者使未睹本文,無不茫然不知所謂。其《琵琶》、《殺狗》、《邯鄲夢》、《一捧雪》十數(shù)本外,多男女猥褻,如《西樓》、《紅梨》之類,殊無足觀?;ú吭居谠獎。涫露嘀?、孝、節(jié)、義,足以動人;其詞直質,雖婦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氣為之動蕩。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間,遞相演唱,農(nóng)叟、漁父,聚以為歡,由來久矣。自西蜀魏三兒倡為淫哇鄙謔之詞,市井中如樊入、郝天秀之輩,轉相效法,染及鄉(xiāng)隅。近年漸反于舊。余特喜之,每攜老婦幼孫,乘駕小船,沿湖觀閱。

焦循從立意、詞曲、聲腔三個方面對花、雅做了個比較,原文太酸,總結一下大概是這個意思:

第一,花部雖然在詞句上欠缺文學檔次,但是在立意上“忠孝節(jié)義,足以動人”。與之相比,昆曲劇目反倒多男女猥褻之事。

第二,昆曲劇目曲文諧于音律,但是過分典雅艱深,酸文假醋耍文藝腔,一般老百姓接受不了,舉人文化程度的不看臺詞文本也不知所云?;ú康膬?yōu)秀劇目,唱詞質樸通俗,走群眾路線,農(nóng)民伯伯也愛聽、也能懂。第三,唱腔方面,昆曲迂回繁復,咿咿呀呀,花部慷慨激越,搖滾風,更加煽情。

在中國社會中,貧民階級中的知識分子一直都是倒霉蛋。造反的都是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拉去殺頭的倒是他們。其實農(nóng)民真起義,嫌他們沒有戰(zhàn)斗力,根本不帶他們玩。奇怪的是,在皇權時代,這些知識分子的言行頗受重視,往往能迅速“上達天聽”。不過之后到來的,多半是場迅雷不及掩耳盜鈴的文字獄。其實花這個精力監(jiān)聽他們,虛耗國力,沒有必要。

當局果然很快聽到了焦循的聲音。萬幸,這次沒有殺頭,反而是認可了他的觀點,進行了一次宮廷戲曲辦的改革。

清代內(nèi)廷演戲,由一開始獨尊昆腔,之后昆、弋同列。道光時,內(nèi)廷實行戲曲改革,撤銷原戲劇管理機構南府,成立了升平署?;ú繎?,由升平署時代開始正式在內(nèi)廷舞臺演出。咸豐年間、慈禧時代,花部戲發(fā)展為皮黃戲,徹底占了上風,昆腔戲在保守的清宮內(nèi)廷也幾乎完全消失了。

到民國時,京劇在全國范圍內(nèi)獨領風騷。昆曲只有江浙一代還有零星演出,觀者都是操吳語的民眾。以花部為根基的京劇成為了國劇,在三十年代由梅蘭芳大師推向了世界。

梅蘭芳(后排中間立者)在檀香山時接受歌舞演員的獻花從嘉慶開始直到民國,京師的昆班,不可逆轉地日漸衰微,直到徹底消失?;瞻嘈纬蓧艛?,戲班中擔綱的演員,安徽祖籍的占十分之七,湖北人次之。這批人,初入京師都說家鄉(xiāng)土話。移居北京數(shù)代后,操北京口音,跟土著完全一樣。

伶界最重門閥,徽、鄂人后裔在京師的,代代相傳,成為梨園世家。相互之間建立姻親關系,居住在正陽門外五道廟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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