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鐘翰:酒瓶里喝出的史學大家(2)

消逝的燕京 作者:陳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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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鐘翰在燕京大學發(fā)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是《辨紀曉嵐(昀)手稿簡明目錄》。1936年,中國營造社印行《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并認為那是清代大儒紀曉嵐的手跡。王鐘翰的業(yè)師洪業(yè)看了之后感覺從字體及印文上并非紀曉嵐之作。這種大好題目,在洪業(yè)做來自然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卻把王鐘翰叫了去,對王鐘翰說了他的看法以及思路。王鐘翰按照洪業(yè)的思路,拿印行的《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與紀氏審定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一對照,發(fā)現疑點竟然多達100多處。王鐘翰將這些發(fā)現一一整理成文,又是洪業(yè)把文章推薦到當時鼎盛一時的《大公報》上發(fā)表。

初戰(zhàn)告捷,王鐘翰“喜不自勝”,呼朋引伴,又到飯館去“美餐一頓”。后來他把這篇在學術上起步的“第一桶金”拿給另一位他同樣尊重的老師鄧之誠,不料卻引來“一盆冷水”,鄧之誠說文章本不必寫那么長,只要幾條例證就足以致其死命,何必多引?一正一反,體現了兩位大師學術思路的不同,但是對于初治清史的王鐘翰,正如嚴父慈母之于踽踽學步的孩童。

同是在1936年,對王鐘翰學術思想起了重要影響的老師是顧頡剛。王鐘翰回憶顧頡剛講課的情景:當時大學課程一般沒有講義發(fā)給學生,全靠學生筆錄老師的口述。顧先生的兩門都有講義發(fā)給學生,用的是白話文講義,很通俗。但是顧先生講課卻完全是另外一套。所謂講述,其實并不多講,幾乎完全是抄黑板。從打上課鈴開始,顧先生不停板書,從黑板左頭寫到右頭,行書寫得很快,約莫四五遍,下課鈴一響,課也就結束了。抄板書這樣的講課方式非但沒有讓學生感到乏味,反而都聚精會神,唯恐下課鈴響。原來顧頡剛在黑板上所寫的都是他平時的讀書心得,對古史的疑問和考辨,大都是學生們深信不疑或視為當然的?!艾F在突然被顧先生提了出來,大家先是驚愕,繼之是興趣盎然,思之再三,終是佩服。”王鐘翰最終成為清史大師,固然離不開鄧之誠與洪業(yè)兩位良師在專業(yè)上的指引,而其“質疑”的風格,則與顧頡剛關系莫大。

學術上的薪火相承,大概就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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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鐘翰畢業(yè)之后,留校擔任助教。繼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燕大被日本關閉,王鐘翰在天津東亞毛織公司總經理宋棐卿的外孫的介紹下到了那里工作。為了解決當時留在北京又不愿在日偽學校任教的老師們的生活困難,王鐘翰每個周末都往返于京津之間做一點小生意,并且把他在天津東亞毛織公司不菲的工資拿出來與老師患難與共。

“東亞毛織公司的總經理宋棐卿,山東人,也是燕京的校友,不過比我早多了。東亞毛織公司在當時是個很大的公司,宋先生是個進步企業(yè)家,經常給當時的八路軍支援一些物資,當然,只是偷偷地給??雌饋砻椆靖粋€有志于學術的年輕人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宋先生是個有文化氣魄的生意人,當時,他打算編一套《人人叢書》,供那些初識字的人們讀。我到了那里之后,宋棐卿先是讓我寫一篇關于文房四寶的文章。我搜集了有關“墨”的資料,用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寫了一篇關于“墨”的文章,一萬字。宋棐卿看了之后,很滿意。他讓公司員工把我的文章打印出來,散發(fā)給工人們當作課外讀物。就這樣,我在東亞毛織公司開始工作。之前我在燕大畢業(yè)留校之后的工資是每月一百零六塊,在東亞毛織公司,我的工資是一百八。當時我一個人,就在公司的食堂吃飯,也花不了那么多錢,就把錢寄到還在北京的鄧之誠和洪業(yè)先生家里,補貼他們的生活。

“后來我接濟老師的事情被宋棐卿知道,他跟我說:你工資這點錢能養(yǎng)幾個人?不過你的心意很好。你開一個名單給我,寫清楚每個人需要多少。我寫了一個名單交給宋先生,宋先生就按照那些名單,每人每月寄出一百元作為生活費用。第二年又增加到二百。第三年,我想回老家探望母親,正好宋先生的妹夫與我同行。臨行前,宋先生親自對我說:一切路費和費用都由我妹夫承擔。

我跟宋棐卿的妹夫走到成都時,宋的妹夫對我說:‘你到家了啊?!蚁胨蟾胖傅氖钦诔啥奸_辦的燕大。他這樣說,自然是不想再資助我回家,我只好到了正在四川成都開辦的燕大那里。原來我在北平燕大的時候我只是一個助教,在成都燕大,我被聘為講師。那一年的10月,陳寅恪先生被成都燕大特聘過去,陳先生的家眷也一同前往到了成都。當時的代理校長梅貽寶派我去給陳先生作助手,后來又是梅代校長交涉,華西大學在校內為陳先生騰出了一處五室一廳的房子,我作為助手,也跟陳先生一家住在那里。陳先生三個女兒,大女兒14歲,二女兒12歲,小女兒8歲。我想梅代校長安排我住在那里,除了我能向陳先生及時承教之外,也有在陳先生不在的時候為幾個女孩子壯膽的意思在內?!?/p>

6

在成都燕大,在代理校長梅貽寶的推薦之下,王鐘翰被燕京大學委派到哈佛攻讀博士學位。得知這個消息之后,王鐘翰先是回到老家看望了年邁的母親。1946年8月底,王鐘翰正式開始了他在美國的留學生活。初到美國的王鐘翰在哈佛碰到了楊聯(lián)陞,楊聯(lián)陞問他:你這番來美國,是想來求學,還是來拿學位?王鐘翰覺得很奇怪,楊聯(lián)陞接著說:“要拿學位,就得攢夠學分,故而選課要多,應當選易于學的,有了足夠的學分,才談得上做論文,所以在這里拿學位就得做長期準備。至于求學問,那就得根據你自己的需要了?!惫?,王鐘翰在遞交博士論文的時候遇到了麻煩,當時的哈佛燕京學社主任認為他的論文寫法不合哈佛博士論文的要求,在跟王鐘翰的業(yè)師洪業(yè)打了招呼之后把王鐘翰叫到辦公室,說:“你的學期論文不行,下學期給你半年預備時間,你準備碩士論文答辯,取得碩士學位回國去吧?!蓖蹒姾膊环猓骸拔乙延辛搜啻蟮拇T士學位,不再需要哈佛的碩士學位。我是來念博士的?!?/p>

1948年,留學年限已滿,沒有拿到博士學位卻學了滿腹經綸的王鐘翰從美國返回燕大。一直到1952年的院系調整,他都生活在美麗的燕園之內。1952年之后,燕京大學不復存在,王鐘翰被調入中央民族學院,學術研究也從清史轉向滿族史。1957年,王鐘翰被打成右派,劃分右派的理由是:“得過司徒雷登的獎學金,對司徒有感情。”這,也許是王鐘翰與燕京大學最后的一點關聯(lián)。

(4)(5)參照王鐘翰著《清心集》部分內容所成,其他所引均為王鐘翰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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