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我?guī)Щ貋砹艘恍┩鈬枪?，趕緊把它們從行李箱里拿出來。我媽把這些糖果跟如云送的巧克力放在一起，在我家的玻璃壁櫥里，跟陶瓷擺設放在一起，就好像它們不是食物，而是一種裝飾品。

第二天我出門的時候看見了冉大媽。她一個人出來倒垃圾，我追上去跟她打了聲招呼。其實很多年前，我媽跟這棟樓里的鄰居都不怎么來往，平常碰見了點個頭，但很少會到誰家里去坐一會兒，很少。冉大媽家里那個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的男人，我們根本不知道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事，也不知道他是死了還是走了。我想我爸離開的時候大概在其他人眼里也是這樣的吧，加上我的假裝離開，就很自然地，我媽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個獨居的女人，這棟樓里也無人追問，就好像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我突然在想，為什么冉大媽不直接搬過來跟我媽一起住，或者我媽搬過去跟她住呢？反正這層樓就兩戶人家，兩個房子里都只各自住著一個女人，與其這么經(jīng)常串門來往，還不如住到一起有個照應，也節(jié)省開支。但我媽跟冉大媽似乎一直是這樣，堅持兩個人獨自住在原來的屋子，堅持一種微妙的界限，就像刻意去維持一個早就破裂的家庭，即使堅守著一個虛殼，也總比什么也不堅守要好。即使有一天，那個缺席的丈夫和父親會回來，或者有新的人填補空缺，或者這個位置永遠空缺，這兩個女人都一直在用自己的力量撐起她們各自的家庭。

一路上我跟冉大媽聊天，等走上六樓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隨手撕了張紙，寫上我的手機號，交給她：“這是我的號碼，如果我媽這邊有什么事，就請你多關照一下，還有麻煩你馬上給我打個電話?！蔽以谖业奶柎a前面添了幾個字：緊急聯(lián)系。她一口應允下來，接過紙條之后忍不住笑我用的是一張破爛的發(fā)票。那張發(fā)票就是之前我給豆芽買修正液的時候隨手放在口袋里的，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于是我也笑了笑，看著她把紙條折起來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里。

如云不久后便回美國了，我的假期也在這樣平靜單調(diào)的日子里不知不覺走到了盡頭。開學的時候我又提著那個行李箱，帶著跟回來時同樣的那么些東西，急急忙忙地再次假裝去趕飛機?！白C件和機票都檢查過沒有？”臨走前我媽突然叮囑了一句?！皫狭硕紟狭?，我心里有數(shù)?！蔽铱匆娝q豫了一下，“我放在最里面，不好拿出來，總之確定放進去了，你就別操這個心了?！弊瞎嚳粗覌審能嚭笠曠R里慢慢消失，每到這種時候我才能舒一口氣。維持謊言就像是手捧一個充滿了氣的氣球，必須小心顧慮，一旦出現(xiàn)一個微小的孔隙，真相就會像球內(nèi)空氣一樣從這個缺口洶涌地噴出，而謊言本身就會成為那個癟掉的氣球皮，不再有任何意義。

新學期的開始對我而言僅僅意味著另一個還債高峰的開始，我只有在上學的時候才能堂而皇之地做兼職賺外快，假期里背著我媽賺的那點兒小錢都只是熱身。我有一個小筆記本，里面記下了我當時欠下什么人多少錢，其中最大的數(shù)目都是我家那幾位老人。我最初是不打算驚動他們的，但自從炒股失去了我爸留下的那筆錢之后，我根本不可能指望從同學、朋友身上借到這么大的數(shù)目。所以大部分的錢都是找外公、外婆、奶奶借的，其他人的都只能算是個零頭。而且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找我爸幫忙，我還是敲開了奶奶家的門。她住在我們搬家前的那棟房子里，為此我回了一趟北鎮(zhèn)。我當時并沒有說出事實，說“我媽生病了”這個理由大概沒有“我要出國念書”來得有感染力，因為在爸媽離婚之后，對于奶奶而言，我還是他們家的孫子，但我媽就已經(jīng)不是他們家的媳婦了?！皠倓偰鞘情_玩笑的，不是我媽病了，其實是我想出國念書，我爸給我的錢有點兒不夠?！蔽壹傺b輕松和任性地說，然后接受了她欣然借出的幾萬塊。她笑瞇了眼睛，臉上的皺紋很深，心里的溝壑卻很淺。我保證我一定會在畢業(yè)之前把錢還清。說完之后突然覺得人生真像一場夢，理由是假的，姿態(tài)是假的，需要卻是真的，承諾也是真的。我開始不明白為什么從一開始我就必須撒謊，不明白為什么我在撒謊之后才覺得疑惑。我馬上匆匆地離開了這個城市，不是去尋找答案，而是為了逃避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