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唯實與唯名
我們先拋開齊克果依人個別的特殊性,所散發(fā)出來的濃烈意味而界定的"真實",而從人認知事物的層面,去談論真實。
車輪是人類偉大的發(fā)明,可是從柏拉圖(Plato, 428-427 ~ 348-347 B.C.)到安塞姆(Anselm 1033-1109 A.D.)都認定車輪這東西不及圓形這觀念來得"真實"。歐洲經院哲學的一位代表人物安塞姆本于新柏拉圖主義,說宇宙間只有觀念是真實的存在。其他一切個別的、具體的,可以被感知的事物只不過是其外表,是虛幻的。換句話說,桌子椅子書本這些東西是虛幻的,它們所共有的方形這觀念則遠為真實。這是安塞姆的唯實主義(realism)。唯實主義的立足點是柏拉圖的理想國,是基督教義宣稱為真實存在的上帝世界。從唯實主義的觀點而言,人的世界不過是上帝世界的復印本,復印本中的一切皆如虛如幻。人的世界中,一切污點、一切罪惡與不平都是暫時的現象。只有上帝的國度才是至善至美,才是永恒,才是"真實"的。
車輪在大道上日夜奔馳,轉出了人的文明??墒前乩瓐D十二年漂泊于小亞細亞、地中海岸幾千里路的浪跡,并沒有讓他看到人的現在、過去與未來。他主要的興趣仍停留在伊甸園里的圓規(guī)與直尺。車輪抽象為圓,大道抽象為尺線。他的尺規(guī)作圖束縛了兩千年眾多數學崇尚者的心靈。當工匠毫無困難地化弧為線、三等分任意角的時候,尺規(guī)作圖只成了上帝世界的游戲。人的世界里最深刻的難題是那些由特殊入手而致普遍的人類或宇宙的本質,而不是為普遍而普遍的上帝意旨。人是因世代不懈的努力,逐步解決無盡的難題,才突顯了人本身的存在,才看到了普遍的本質。并非因贊頌上帝的理想國,無視于復印本上的污點,而能轉動起文明的巨輪。
反過來,是人的現實世界里抹不掉的污點在推動文明。自古希臘的柏拉圖、中世紀的安塞姆,以迄文藝復興時的史帝佛(Stifle,日耳曼數學家),都不能接受整數以外的數。他們認為只有整數是完美的,上帝的世界不容許有那些不完美的事物。不幸人生活的世界里,就有許多活生生但并不完美的數。例如一年有多少天?不是三百六十五天整,連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這樣的分數都不是,四年一閏無法解決歷法上的問題。歷法是農業(yè)社會運作時序的依據,歷法的制訂則是古代君主對百姓的承諾。治世的君主總伴隨一部精確的歷法。比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多出來的那一點點時間固然是"污點",這污點卻比任何完美的整數都真實。觀察天文,修訂歷法是古代人類所面臨最棘手的數學問題。正是這類所謂理想國復印本上的污點,啟發(fā)了內插法、窮盡法與代數法的發(fā)明,深化了古代數學的內容。在人類數學思想的搖籃邊,我們搜尋不到柏拉圖的尺規(guī)作圖與畢達哥拉斯的神秘數所留下的手跡。
安塞姆講的很決斷:越特殊越具體的事物越"不真實",越普遍越抽象的觀念則越"真實"。安塞姆推行的中世紀教育分三階段:一、" 澄慮"(purification), 即除去感覺所引起的印象;二、"啟明"(illumination),即建立良善的內修習慣;三、"大成"(perfection),即接近上帝。安塞姆中世紀教育的目的在使學生由"不真實"進入"真實"。但這樣的教育過程倘若以齊克果的詮釋則恰好是顛倒過來:由真實變得不真實,齊克果是提升這種觀世之道來舍棄黑格爾的。
安塞姆并沒有容忍當時提出相反立論,主張唯名主義(normalism)的羅世林(Roscelin)。安塞姆指責羅世林企圖以理性與邏輯來破壞教義。公元1106 年羅世林以身殉道,唯名主義遂遭到壓制而沉寂。兩百年之后西方理性主義又從唯名主義的死灰中復出。這時人逐漸脫離了上帝世界的宰制。文藝復興掀起了人文主義。但在西方教育中,要到18 世紀啟蒙運動者,如盧梭、斐斯塔洛齊才從人的本來面目,拭去千年積塵,肯定并實踐由感受特殊事物入手的教育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