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她三言兩語總結(jié)她孤女般的身世：“我一個人住。爸媽離婚了，他們都離開了這個家?！?/p>

并非讓她偶爾留守家中，而是赤裸裸地將她遺棄。

她看起來是何等平靜，我們又如何明白她內(nèi)心的起落，我一時默默無語，只是覺得口渴，好似永遠無法止住的渴，于是喝酒，喝酒，幾杯下來，臉開始發(fā)熱，替她難過，心里默念：“小魚，小魚。”

我曾以為很懂她，現(xiàn)在看來，一點也不，她的煩惱、她的夢想，她生活的真相，以及深藏的情感。

我的表現(xiàn)有些失常，她反而安慰我，說她的家長還在供應(yīng)吃喝，并非完全拋棄狀態(tài)，又道：“沒關(guān)系，習(xí)慣了一個人，也不會太寂寞?！?/p>

蘇夢生匆匆掩蓋沉悶和尷尬的氣氛，迫不及待打開我的秘密真相。他用激將法，說我是沒有秘密的小姑娘。

我將眼睛的事情說出口，小魚匆忙低頭躲閃，就連探測和分辨都不忍心，不僅如此，她還回避一切跟我對視的機會，眼睛總是盯著桌面或者四下張望。

是不是我的秘密太刺激，會讓接收的人無言以對？

過多關(guān)注別人的缺陷是“不善”，專門研究別人的短處屬于“不敬”，這些天真而殘忍的“小孩”專屬特色，小魚都沒有，特殊的經(jīng)歷總會催熟我們某些心智，這點我們有相似性。

我時?；叵胨皖^的神情。她的淡漠是聽之任之，而絕非殘忍冷漠，她的高傲是在掩飾卑微，并不是盲目自大。面對我無可補救的缺失，她極力壓住好奇，隨手拿過酒杯，一飲而盡。她錯拿了我的杯子，卻沒什么察覺。

我覺得她既認真又善良。我章小希果然沒有看錯人。

相比來說，蘇夢生就幸福地多，我們的秘密都過于灰色，他夸大其詞地補充童年陰影：“每當(dāng)我和幾個同學(xué)沾著滿身的污泥回家，等著我的永遠是一根會打得我滿地亂跳的竹棍。若考試成績不合格，小竹棍就會換成長短不齊各式各樣的衣架，通常是幾個衣架握在手里一起向我揮來?！?/p>

“很正常吧?！蔽冶凰簶?，“男孩子都是被媽媽打大的?！?/p>

“媽媽對我這么兇狠，我真懷疑自己不是親生?！彼麚u頭，“佩服我老爸，怎么忍受的?！?/p>

他兀自夸張地比劃著，我眼前卻浮現(xiàn)出一幅母慈子孝的天倫圖，甚至還看得更深遠：蘇夢生不但得了他媽全部的愛，也繼承了他爸端正的長相。

我們的秘密都壓制在心，彼此避之不及，各人有各人的不幸。

不久以后，蘇夢生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還有疼痛感？”

當(dāng)年何止是疼痛。因為查不到原因，最先說是眼底有恙，后來說可能是其他器官出了毛病，影響了視覺神經(jīng)。這些說法教人害怕，給予無數(shù)個可能性，這令疼痛感加劇并擴散，我或坐或站都不再舒服，夜夜被噩夢驚醒，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但歲月最大的本事，就是磨鈍所有尖銳的記憶。

我繼續(xù)過著人人羨慕的頂級生活，電影里的奢華，我樣樣不缺。爸爸做生意乘坐自家的私人飛機，我有寬敞透亮的大房間住，有空曠的草坪供我奔跑，游泳池就在屋后，永遠清澈干凈，散發(fā)著藍盈盈清涼的光。

因此，我沒什么好抱怨，除了每天睡前吃兩顆不知名目的白色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