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真是夠了。但那確是屬于他的那部分的那個國度(他答應那個夜車韓國通緝犯,有一天如果偷渡進去,他會“罩”他的那個“中國”),年輕時他縮坐在戲院黑魅的座椅上,瞠目結(jié)舌全身發(fā)抖仰視著白色光霧里的那些巨大人影,那些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世界復制的飛天遁地,人體的極限,人生際遇的悲慘、冤憤、虐待或復仇快感之極限,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幻術和魔性兵器……到了這時全被縮小燈照射,混在淚滴鉆進他的身體里,他們歡嘩搗蛋,像那些吵吵鬧鬧的小人兒,在他看不見的他自己體內(nèi)翻筋斗、長短兵器對打、殺了父親仇家的兒子然后等著他的兒子長大來尋仇,或者,切開肚子喝令那些追殺自己的敵軍立正向他行軍禮……那些小人兒像斷了繩控的戲偶,在他的腸胃肝膽心肺腎臟膀胱里窸窸窣窣念著他們的戲詞。當然有一些臺詞,因為擠在那黏糊糊不透光不透氣的小世界里的人物太多,而斷裂遺忘了它們在原來電影情節(jié)的邏輯,使得那些小人兒,常得苦惱地對著許多不同類型片不同情境的其他不搭軋角色們,像對抗自己變成泡沫被遺忘,精神抖擻地重復(使他們成為電影經(jīng)典之橋段的)那些臺詞或動作……時日久遠,他總掛惦心憂著他身體里的這些小人兒,像那部小說《蒙羅醫(yī)生之島》(也許那又是一部曾造成他少年時心靈風暴的怪電影?):一個瘋狂科學家想把一座孤島上的動物改造成人類,沒想到最后反遭恢復獸性的動物人襲擊而喪命,他奇異的實驗也就此成為泡影。但那些豬人、猴男、鹿人、豹人、美洲獅人、鬣狗人、雌狐人、圣伯納人、馬人、犀人、牛人……在終于殺了把它們變成如此怪物的變態(tài)造物主之后,言語喪失了明晰和意義,不再用雙腳走路,裸體趴著舔地上的水,獵殺其他動物人果腹。以相當快的速度退化成動物。他擔心在他里面的那些小人兒,因為畫框毀棄布景被拆曠日廢時地困在他身體的幽黑臟器里,忘了逃難之路,久而久之,他們成為一些片段,然后,開始退化,長出動物毛披,嘴巴發(fā)出哇哇嗚嗚非人的哀嗚,并以獵食同類為樂。
當他和這個叫圖尼克的青年并行走在這座城市入夜后的街道,當他們兩人皆陷入沉默只聽見彼此皮鞋踩在柏油路面的單調(diào)聲響,他忍不住豎耳傾聽這城市像藏在霧中風景后面的聲音:遠處垃圾車帶著一種核爆廢墟后孤獨機器人的忠實固執(zhí)氣氛,轟隆轟隆用膠皮扇葉的電動水車旋轉(zhuǎn)翻攪著它自己肚腹里的垃圾。一些金屬塑膠容器被碾碎的聲音,一些扎好的垃圾袋被擠壓乃至里頭的空氣終于爆破的聲音,一些瓜果果瓤爛青菜雞骨和在湯汁里攪爛的零星細響。偶爾則是改裝過排氣管的重機車引擎吞食油氣嘶吼著扯破空氣而去的,電音吉他將擴大器開到最大、音箱卻破了那樣的一團聲音的彈射。
他忍不住想對這個圖尼克說,啊,即使是那么的不像,人們還是喜歡,喜歡懷念,喜歡將那個已然回不去的無害場景重建,移放到眼前這個你真正置身其中的世界。他想說,也許你只是在觀察我,也許你只是在唯唯諾諾,用你們理解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方式去想象我所說的,像你的那個西夏旅館。一個宛然的世界。一個縮影或拼貼重建的世界。一個游樂場。一些會在所有的小城故事里出現(xiàn)的套式人物:小學校長、老醫(yī)生、妓女、警察或消防隊、火車站站務員、一間旅館的老板娘,當你們的軌道車經(jīng)過它們站立的那處轉(zhuǎn)角時,會壓到按鈕啟動機簧讓它們(穿著制服)從寫上它們身份的小屋推門出來,微笑揮手或做鬼臉或拿噴水壺澆花或拿棒子逐打小偷之類的,重復齒輪關節(jié)動作?;蛟S你可以加一些細節(jié),一些移動的事物(翻墻跳過酒瓶玻璃裂片的黑貓、檐下的紙招風鈴、落葉、巡邏警員騎的老舊腳踏車和街燈下飛舞的蛾群),這些人物各自的心事和往事……那會使它們像真的一樣。但我要說的是,回憶不等于虛擬回憶,旅店無法取代旅人在漫漫旅途中親眼所見的一切,故事是無法歸檔管理的,經(jīng)驗不像那些郵局柜臺上打包綁繩磅重蓋戳等著和其他一包一包郵件寄送出去……
但當他這么說的時候,他腦海里已像有好幾雙手,估量琢磨著如何將他記憶里的那個童年小城,不傷原貌又能折疊進一個故事包裹里……如何描述那成十字交叉的主干道和那條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