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野崎突然失蹤了。頭天晚上,野崎和赤井一起在宮川町過了一夜。因為身上沒錢,野崎就把赤井作為人質留在那里,自己出去找錢??梢捌檫@一走就再也沒回來。后來,那家的女傭到學校找到豹一把欠的錢要回來,這才把赤井這個人質放了出來。接下來的三天里,野崎一直沒回租住處。赤井和豹一到處找野崎,可始終不見他的蹤影。第四天早晨,兩人到學校時,發(fā)現(xiàn)野崎垂頭喪氣地坐在教室里。因為還沒到上課的時間,于是就立刻把他喊出來,到近衛(wèi)大街的一家茶館里向他了解情況。據(jù)野崎講,事情是這樣的。
雖然野崎把赤井當做人質留下來,自己去找錢,但其實他并不知道到哪里能弄到錢。野崎有兩家親戚,他把借來的錢還給第一家親戚,過幾天再把從第一家親戚那里借的錢還給第二家親戚。所以他已經這樣轉著圈借了別人很多錢。雖說可以用先還五元再當場借十元的方法借錢,但如果手頭沒有這五元錢,當然那十元錢就無從說起。野崎也想過向租住處的房東借錢,但他已經欠了房東兩個月的房租,而且事實上他已經向房東借過錢,并且至今未還。所以,這個方法也是絕對不現(xiàn)實的。何況頭天晚上剛在外面過了夜,也沒有臉去向房東借錢。野崎也曾想過,也許從豹一那里可以借到錢??扇绻孪认虮唤桢X還好開口些,從宮川町回來后,實在沒臉向豹一開口。野崎眼睛通紅,黝黑中帶著蒼白的臉上油乎乎的。他不好意思把自己這張臉和豹一那張英俊的臉放到一起。
又沒有東西可典當。他想乘京阪線火車回大阪,問家里要了錢再馬上回來。可一想起經營木材店的父親因糖尿病而臥病在床,就讓他無法現(xiàn)在回家要錢??吹较莸母赣H,說不定他會忍不住把自己平日的行為坦白出來。要不就是問母親要了錢后自己躲到廁所里哭上半天,那樣的話很晚才能回到京都。他漫無目的地走在京極大街上,眼睛不停地向四周巡視,希望能碰上一個熟人。他想起上次為了借一分錢曾在京極大街上白白走了三個來回。當時他肚子很餓,又想喝咖啡。想來想去覺得到“明星”茶館吃一角五分錢一份的熱蛋糕比較好。因為它自帶一杯咖啡,這樣可以一舉兩得,節(jié)省了買咖啡的錢。可當時他口袋里只有一角四分錢,于是他就在京極大街上來回地轉悠,希望能碰上個熟人。他來回在“明星”茶館前走了六趟,每次都忍不住看櫥窗里的熱蛋糕樣品。他問自己說:“是喝一角錢一杯的咖啡呢?還是吃面條呢?”但他實在是想吃熱蛋糕。想起松軟的熱蛋糕那一口咬下去的感覺,他就禁不住直流口水。他覺得咬一口抹有蜂蜜或黃油的熱蛋糕,再喝一口帶有苦味兒的咖啡實在太享受了。想到這里,他再也忍受不住熱蛋糕加咖啡的誘惑。這時,一個他不認識的第三高中的學生從對面走過來。他求那個學生借給他一分錢。學生表情詫異地拒絕他說沒有錢。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如此缺錢,他差點大哭起來。心想是不是要哭著向對方借錢呢?他覺得越是想遇到某個人,就越是遇不到那個人。想起當時的情況,野崎想吃熱蛋糕的癮頭忽然又冒了出來。他站在京極大街當中,打開錢包看了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三角錢。他走進“明星”茶館吃了熱蛋糕。從茶館出來后,他從京極大街拐進三條巷,再從河原町街折回到四條巷。然后又從四條巷的一條小路往左拐,最后來到了“維克托”茶館。野崎坐到最里面昏暗的包廂里,不經意似的看起那里一個名叫八重的女招待的臉來。名叫八重的姑娘有時忽然把白白的胳膊從圍裙的袖子里露出來,這讓野崎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她的魅力。他想起赤井曾對他說過,三個女招待中,數(shù)八重干活最勤快,這證明她意識到自己最漂亮。想起赤井說過的這些話,野崎忽然想起赤井那張瘦小的臉來。他想,要是不快點把錢拿去,赤井在那里的欠賬肯定會越積越多。野崎考慮這個問題時,正表情嚴肅地在聽喇叭里播放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樂。雖然他心里感到有些不踏實,但想到即便不坐在茶館里也沒有地方弄錢,就有些自暴自棄似的坐在那里堅持把交響樂聽完。從茶館出來時,他錢包里已經分文皆無了。路過長崎屋時他忽然想進去吃那里的蛋糕。他想,要是進去要杯粗茶,選一個朝陽的窗子邊坐下來,喝著茶悠閑地眺望四條大街該多好呀。為此他需要有一角二分錢,可他沒有。這讓他格外悲傷和氣憤。他又穿過京極大街來到寺町街,把那里的舊書店挨個看了一遍。在一家名叫“京屋”的舊書店里,野崎發(fā)現(xiàn)了一本赤井一直想要的科克托的《雄雞與小丑》。
他想先把書店的名字和書的價錢記下來,于是就詢問了書的價格等。他想,現(xiàn)在要是有十五元錢,就可以把那本書給赤井帶回去,而且可以和赤井一起去“維克托”,讀著《雄雞與小丑》聽赤井講他的音樂論。他一骨碌躺到御所的草坪上,再次考慮怎樣才能弄到錢??刹恢挥X地犯起困來,躺到草坪上睡著了。他似睡似醒地知道自己在打瞌睡,也知道由于昨晚睡眠不足現(xiàn)在很疲勞,甚至聽見自己在睡夢中咬牙。野崎在草坪上閉著眼躺了一個多小時,過路人的腳步聲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他忽然從草坪上爬起來,打著哈欠對自己說,怎么能這么悠閑地躺著睡大覺呢。被草坪上露水打濕了的藏青色嗶嘰褲子貼在屁股上,讓他感覺很不舒服。他啪嗒啪嗒地拍著褲子從御所出來,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朝學校走去。沿丸太町軌道電車的線路一直走到熊野神社,就遠遠看見學校的鐘樓了。走到近衛(wèi)町時可以清楚地看見鐘表上的文字,時間已經過了下午一點半了。
從宮川町出來時,他對赤井說馬上就回來,可如今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這讓他感到非常痛苦。他從近衛(wèi)大街拐到吉田座街,又從一條小路走到了錦林路。那里有他常去的一家當鋪。當鋪看上去像是一家估衣店,門口的櫥窗里擺著一些死當?shù)男?。當鋪里的人問他今天想當些什么東西,可他想來想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東西可當。于是就一咬牙脫下身上穿的毛衣,再加上帽子、自來水筆和一件銀質物件,用這些東西當了兩元五角錢??粗馔獾绞值腻X,野崎差點樂昏過去。他從近衛(wèi)大街乘軌道電車到四條巷的河原町,到長崎屋的二樓吃了蛋糕,還喝了紅茶。他一個人呆坐在那里,把在祇園石頭臺階下?lián)Q乘軌道電車時買的一包櫻花牌香煙抽了個精光。時間到了下午兩點半,他又去京極看了場電影。從電影館出來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周圍已是一片暮色。他忽然想起赤井可能在翹首期盼他的到來,看到他說不定會沖他發(fā)火。想到這些,他想痛哭一場??伤€是忍住了眼里的淚水。他提醒自己說:“你小子已經二十歲了!”他垂頭喪氣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事到如今拿錢去也來不及了。再說也沒臉去見赤井。別說沒弄來錢,就是弄來了錢也解決不了問題。
可野崎畢竟心里不踏實,感覺就像有塊石頭壓在心里。他悶悶不樂地徘徊在夜晚的大街上。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回鹿之谷的租住房去了。把赤井作為人質留在那里,自己一個人若無其事地回租住房肯定會睡不著覺。他進了兩次茶館,去了兩次面條館,在茶館和面條館之間徘徊著。漸漸地夜深人靜了,周圍的行人也越來越少。野崎心里也漸漸不踏實起來。他摸黑無精打采來到七條內浜,找了一家不提供膳食可以自己做飯的小旅館,住進了一個多人合住的大房間。他想,這就是赤井所說的頹廢主義。
他覺得自己已經墮落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他想起了赤井,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想到這些,他徹夜難以入睡,地地道道的是通宵以淚洗枕。野崎就這樣在小旅館過了一夜。從小旅館出來后,野崎像條野狗一樣又在大街上徘徊了一整天。他想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流浪者,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其實用不著裝扮,自己現(xiàn)在就是一個邋邋遢遢的流浪漢。他害怕想起赤井,但赤井的影子始終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猜想,赤井肯定因為尋歡不付錢被扣起來了。想到這些,野崎覺得自己這樣四處奔波好像是在為赤井盡義務。這樣的奔波倒也讓野崎記住了京都不少地方。當他在一條臟兮兮的背街小巷里看到一個膚色白得出奇的漂亮女人時,就會在心里對自己說,哎呀,看到這么漂亮的女人,這是我今天一整天的幸福啊。到了深夜,他又回到那個小旅店里。這夜他睡得很香。天一亮,他又接著在大街上游蕩。三天后,已經身無分文的野崎心里非常痛苦。他離開小旅館,昏昏沉沉地來到學校,離上課還有一個小時,他就一個人呆坐到了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