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里特有的來蘇水味兒是蘇亦晴熟悉的。她無數(shù)次來這里找父親。蘇亦晴看父親在一間又一間病房里查房,看那些病人虛弱地躺在狹窄的床上,聞著來蘇水和藥水混合的氣味。那時她是輕松的小女孩,她從沒有躺在病房里的經(jīng)歷。
而此刻,她全身木然地躺在一張狹小的病床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甜美的小護士沖她嫣然一笑,“你醒了?”
蘇亦晴努力擠出一點笑意,腦子里浮現(xiàn)的還是超市里又大又紅的櫻桃,翠綠的大冬瓜。好半天,人鈍鈍地回過神來,她張開嘴使盡全身力氣卻發(fā)出了很小的聲音問:“我……我……怎么在這里?”
自己是又血糖低了嗎?頭怎么這么疼,人像羽毛一樣沒有一點重量。她努力想撐著手臂坐起來,卻一抬眼,看到的是悲傷欲絕的父母。他們的臉虛虛實實,不是很真切。蘇亦晴的頭還是暈,她撫了一下額頭,想讓自己從某種狀態(tài)里清醒過來。卻一點作用都沒有。兩邊的太陽穴像是被鐵絲穿透了一樣,一跳一跳地疼。頭疼得讓她覺得一使勁,血管就會迸裂。
父親蘇之簡“咚”地矮下身子跪在她面前:“小晴啊,爸對不起你啊,沒給你看好翔翔!”一屋子都是哭聲。
蘇亦晴的腦子像被錘子重重地?fù)袅艘幌拢骸跋柘?,我的翔翔呢?我要我的翔翔!”一聲出來,撕云裂帛。人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光著腳站在地上,身體直直地撞到跪在醫(yī)院地上老淚橫流的父親。
“爸,你跪著干啥,翔翔呢?你們……你們怎么都來了?何維呢?是不是何維在陪翔翔?”蘇亦晴抱著父親的身子跪了下去。
大家七手八腳把蘇亦晴、蘇之簡父女倆拉起來,個個側(cè)身抹眼淚。
蘇亦晴的眼睛是空的,嘴里卻還是喃喃地念叨著:“媽,翔翔呢?翔翔一個人在家?你們怎么能讓翔翔一個人在家呢,他才五歲!爸,你快打車回去,我沒事兒,翔翔膽小……”
“蘇亦晴啊,翔翔沒了,翔翔從樓上摔下去了,你醒醒吧!”是媽媽悲痛欲絕的哭聲。
“姐,姐,你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弟弟蘇亦朗緊緊地攥著蘇亦晴的手,蘇亦晴身體里的力量漸漸弱了下來,卻沒有眼淚。不哭,傻傻呆呆地望著墻角,像是思考一個巨大的人生課題。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何維呢,我找何維!我要找何維,你們讓他趕緊來,趕緊來啊——”蘇亦晴已是歇斯底里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好像何維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只信他。
何維是第二天一早趕回來的。英挺帥氣的大男人,才一夜工夫,憑空瘦了一圈似的,衣服皺著,頭發(fā)亂著,見了蘇亦晴,一句話沒說,只是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
好久,他才啞著嗓子說:“小晴,沒事兒,你還有我!”
只這一句話,蘇亦晴的淚流成了大海,怎么也止不住。她說:“何維,何維,他們說我們的翔翔沒了,那么好的孩子怎么會沒呢?你告訴我,他們是不是都在騙我,?。俊?/p>
何維用手替蘇亦晴抹眼淚,“晴,你別哭,晴,你哭,翔翔會難過的,不哭,翔翔……翔翔是變成天使回到天上去了……”勸著蘇亦晴別哭,何維卻哽咽得說不下去。
翔翔的爺爺、奶奶、大伯何安、大娘付小敏也都連夜從玉山村趕來了。還有聞訊趕來的何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律都陰著一張臉。蘇家人低眉順眼地招呼著。蘇亦朗更是強忍悲痛,跟蘇亦晴的好友陸希格和自己的一幫兄弟張羅著何家人的吃住,小心翼翼地招待著。再怎么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沒人愿意發(fā)生這種事,孩子也還是在他們蘇家出的事。事實上,孩子一直跟著姥姥、姥爺。出了事,蘇家人比何家人更心痛,但還是覺察到蘇家與何家的情緒差異。翔翔姓何,是何家的孩子,蘇家人心理上自覺不自覺的弱勢明晃晃擺在那呢!心疼不心疼是一回事,理直氣壯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