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北緯45度的天鹽小鎮(zhèn)，我吃過一次地道的中國餃子，也聽到了來自中國東北的日本留華遺孤的悲歡離合的故事。

去年的盛夏，東京如火似爐，把蕓蕓眾生燒得紛紛逃向稍涼的鄉(xiāng)野荒原。我和幾個(gè)友人結(jié)伴踏上了北海道之旅。從東京飛抵札幌后，我們租了一臺豐田越野車，直奔最北端的宗谷岬。途經(jīng)富良野的薰衣草田，那里是紫色的花海，美不勝言。接下來路過風(fēng)景如畫的田園之鄉(xiāng)——美瑛（靜謐的色彩世界），再過旭川，沿日本海北上黃金岬看夕陽暉照。山綠如玉，天藍(lán)如水，云輕如絮，云閑風(fēng)靜，天地如畫。北海道的夏天，美得可以攝魂蕩魄，美得讓人欲醉欲仙。孤車一目盡天涯，遙看煙村八九家。我們的人和車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飛馳在野色空曠的北海道大地上。

三天后，豐田越野載著我們從最北端的宗谷岬返回旭川機(jī)場，途中在天鹽小鎮(zhèn)，人車俱疲的我們，走進(jìn)了路邊一家叫“龍”的餃子館。隨著一聲“衣拉夏衣馬賽”的迎客聲，我們落座在餐館的木椅上。一個(gè)矮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笑瞇瞇地走來，遞給我們冰水和一張菜單。水餃、燒餃、炒飯、馬鈴薯蛋花湯?！褒垺崩镏挥羞@四樣餐飲可點(diǎn)。我選了水餃，鈴木和山田各要了炒飯和燒餃。然后，又要了一大碗蛋花湯。在這個(gè)小館里，看到有水餃可吃，有種格外親切的感覺。因?yàn)槿毡镜牟宛^大概只有燒餃，即使在東京，如果想吃水餃的話，也要不知所蹤地滿街尋找。

老人等我們點(diǎn)完后，對著幾步外簾子里的廚房，用中國話喊了起來：水餃、燒餃、炒飯，還有一碗蛋花湯。我被他大嗓門的國語驚住。原來真是進(jìn)了一家地道的餃子館，心中竊喜：能吃到原汁原味的中國餃子了。

我用中國話和老人打招呼：“您老好呀，我是中國人，我們講中國話好不好？”“是嗎？好，好，好呀！”老人笑著連聲說好。一口地道的中國東北話脫口而出：“你是哪嘎噠的（東北話：哪里的）？怎么會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來？是逛景嗎？”“是呀，我們剛從宗谷岬開車過來，路過你這兒，吃完飯我們還得趕去旭川搭機(jī)回東京?！蔽抑钢昀飰ι系哪欠焙５缆眯械貓D，用東北話和他交談著?！澳憷系闹袊捳f得這么好，在哪學(xué)的？”我有些好奇地問老人?！肮崩先藨?yīng)聲笑著，先去把燒餃和炒飯端送過來。我的同伴們開始用餐，我的水餃要花點(diǎn)時(shí)間煮，正好和老人閑聊。他拖過一把椅子，坐到了我旁邊，笑呵呵地對我說：剛包好不久的白菜蘑菇肉餃子，你有口福趕上了。凍過的餃子和剛包好的餃子味道不同。我這個(gè)吃餃子長大的東北人，心里明白這個(gè)理。餃子出鍋后，一個(gè)中年女人端著送到了我面前。白胖胖熱騰騰的水餃，饞得我馬上把筷子伸向了它們。老人笑著吩咐轉(zhuǎn)身離去的女人：“大花，拿個(gè)蒜頭來，讓人家就餃子吃?！敝袊鴸|北人吃餃子，沒有大蒜，就缺了一半胃口。我在日本住了多年后，吃蒜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日本人不喜歡大蒜的味道，在日本生活的外國人，都收起了吃蒜的欲望，不然張口滿嘴蒜氣，非把日本人嚇跑不可了。如果想讓日本人討厭你的話，最溫柔的一招，就是吃完大蒜后走近他們。這是在北海道，北海道有最清爽的夏風(fēng)，這是在地道的中國餃子館，館子里有一個(gè)正和我說國語的老人，我突然想放縱地吃大蒜了。

手工水餃，面皮彈力筋道，一口咬下去，白菜和韭菜，蘑菇和肉，鮮美無比。每吃一個(gè)水餃，我就咬一小口大蒜，連聲說著：好吃，真好吃！餃子吃完后，老人又沖著廚房喊起來：拿碗餃子湯來。原湯化原食，中國人吃餃子的習(xí)慣。沒想到在這家小小的餃子館里，我找到了種回家的感覺，眼睛里有些溫?zé)帷?/p>

“老伯，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在這里開餃子館？”我邊喝餃子湯，邊和老人聊起來。“我叫村上龍，我的中國名字叫王富仁。我是黑龍江尚志人，是遺華戰(zhàn)爭孤兒，回日本快十年了，去年才來這兒開館子。廚房里忙活的是我大兒和他媳婦，老伴腿腳不好，在后面的家里待著?！?nbsp;

我聽說過在日本生活著的這樣一個(gè)特殊移民群體——中國遺留孤兒。他們說著生硬的日語，在日本社會底層掙扎著，是第二次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生活在中國東北的日本人遺孤。20世紀(jì)70年代末，他們陸續(xù)返回日本定居。除了這些，我對這個(gè)群體，從未深刻地了解過。其實(shí)，不僅我這樣生活在日本的外國人，就是一般的日本人，也不了解這個(gè)群體。不論那場殘酷的戰(zhàn)爭毀滅了多少生靈，肢解了多少親情，割斷了多少血緣的臍帶，在半個(gè)多世紀(jì)的歲月沉淀后，人們已淡漠了那曾經(jīng)撕心裂肺的痛。

餃子是地道的中國餃子，村上龍也像是個(gè)地道的中國東北農(nóng)民。他黝黑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臉，粗糙有力的老手，他的大嗓門，還有他的善良憨厚和滿口癍黃的牙。叫他王富仁，更覺得像他。我開始對他感興趣，想聽聽他的故事。